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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01 作者: 龍應台
    但是張自佳一時是回不了家的。一張最便宜的機票要近兩千美金,也就是4萬比索。一個哈瓦那大學教授的月薪是400披索。如果中華總會書記的月薪也有那麼多,而且能夠不吃不喝不用,他也得積蓄8年才能買一張機票。實際上,恐怕20年也不夠。

    1991年,不再是社會主義國家的東歐與俄羅斯中斷了所有和古巴的物資交流,使古巴突然陷入斷炊絕境。卡斯楚政府宣布全國進入」非常時期」,開始糧食限量配給。在別的移民國家,華人通常是最富有的少數民族,但是古巴是個社會主義國家,華人和別人一樣的一無所有。個人糧食簿上的每月供給少得令人心酸:

    白米 3公斤

    糖  3公斤

    食油 250公克(已經半年未發)

    布料 無貨麵包一天一小塊(比小孩拳頭小)

    雞蛋 一星期3個(很久、很久沒見了)

    咖啡粉400公克

    只有病人和7歲以下的兒童可以分到牛奶。魚肉久已不見。政府有肉供應時,一個人可以分到1/4公斤,去晚了也就沒有,得再等個半年十個月。

    」我以前還可以寄點錢回廣東,一年可寄270比索(十四美元)。現在不准了。」

    」你對卡斯楚看法怎麼樣?」

    」最好是走向民主啦,像智利、宏都拉斯。不過我們是外國人,跟政治沒關係。」

    張自佳抽了口煙,想想,又說:」現在中國富了,沒有人來這了。我很懷念中國。」

    街上隱約傳來樂聲。這是」倫巴」、」曼波」、」恰恰恰」的國度,我卻依稀聽見嗩吶高昂的音樂。真是嗩吶嗎?很可能是的。幾十萬身上烙了印記的華工中,有人曾帶了支嗩吶來,現在成了古巴嘉年華會中不可或缺的樂器。只是在黃昏的唐人街,那若斷若續的嗩吶聲令人想起遙遠的黃土高原;燈一亮,突然恍惚不記得身在何處。

    再也不打開的抽屜

    華人死後也不和古巴人共葬一處。」中華總義山」在哈瓦那西南角。不遠的古巴人公墓修整得整齊乾淨,有80萬個墳,全在一處,是拉丁美洲最大的墳場。古巴的歷代革命先烈都葬在裡頭,進去得付一塊美金門票,儼然是博物館。

    華人公墓在一個安靜的角落,像一個落寞的莊園,由幾個白髮老頭守著。從邊緣荒煙蔓草中的墳墓看起,石碑已被時光打磨,看不出字跡來。只有一座,模糊刻著」歿於同治元年……」同治元年,那不是1861年嗎?

    1861年,正是第一艘船上的華工在賣身14年之後重獲自由的一年。這個人,姓誰名誰來自廣東哪個村子,難道在14年的苦工之後來不及享受自由就倒了下來?他的親人可知道他最後的下落?有誰又知道他最後的願望?他受盡苦難的臉朝向哪個方向?

    處於中心的是幾座公墳。左手是」國民黨員公墳」,立於」中華民國四十一年」。右手是」中華社會黨員公墳」;兩座墳平靜地面對,共有一條長著青草的小徑。

    」陳穎川堂公立墳場」立於民國十九年:

    」穎汾設新塋牲醴詰陳慈善會川流歸故國鵑聲啼罷短長亭」

    」江夏堂先友墳場」上還留著一枝塑料花,掉在石板上:

    」江岸送歸魂白衣萬人綠波千頃夏飼供祭禮青島一束玄酒三杯」

    什麼人來這裡親手埋葬了他的兄弟----

    」南遷亡兄壯志未酬遽爾先歸地府陽居昆仲致誠奉祝望汝早登天堂」

    這些早期死亡的人,顯然都還埋進了土裡。立了石碑、刻了輓聯,哀切優美的文字像一隻溫暖的母親的手。這二三十年過世的人就已不再入土,而用了西班牙----古巴式的葬法。一面牆可以裝下五六十個棺材」抽屜」,一個疊一個,前面用水泥封上。

    在八十公分長、八十公分寬的白粉標了號碼的」抽屜」面上,有人用手塗上黑字:

    」蔣緒韁廣東新會梅閣連安村人楊惠明廣東開平塘口勝平市人李國偉廣東高要宗隆鄉二冷水村人……」

    沒有一個讓人得到一點安慰的字眼。在他們的家鄉里,他們的墓碑上少不了」顯考」、」慟子」、」不孝子」、」在天之靈」等等文明世界用來彼此撫慰的文字。這些在異國的天空下躺進」抽屜」里的人們只有一個號碼。

    或許,寫下原鄉村裡的地名對他們而言已經是最大的安慰。不能」生於斯、死於斯、歌哭於斯」,地名至少表達了一個綿長未了的心意。

    人在生時將鑰匙、照片、針線、眼鏡和信件,所有生命的蛛絲馬跡都放進抽屜;在這裡,人最後將自己的軀體也放進一個抽屜。再也不打開的抽屜。

    199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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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枝白玫瑰

    一枝白玫瑰

    1

    在我攤開地圖的時候,他們說:」你找什麼?我們可以幫忙嗎?」

    哈瓦那最寬敞美麗的大街,陽光照亮了他們咖啡豆色的裸露的皮膚。金童玉女似的,男孩子摟著女孩子的細腰,對我露出細白的牙齒。

    我其實不找什麼特定的地方,而是在找我自己!確定了自己的位置,也就認得了一座城市吧。但是你們可以告訴我哪兒是古巴人愛去的酒館,讓我避開觀光客的人潮。

    我們離開大街,折向巷道,氣味和色彩陡變。在觀光客飯店背面的陰影里,漆自牆上剝落,木板因陳舊而斷裂,鐵欄杆布滿鏽色;光著胳臂的男人從三樓垂下一隻空桶,讓滿頭捲髮的女人拿去水車要水。垃圾暴置街頭,惹來的蒼蠅停在沒有肉的肉鋪砧板上。不知哪裡流出來的髒水橫流過街,行人踮起腳尖。一隻老鼠沿著牆角歪歪斜斜地摸索前進。

    她,哈瓦那大學,教育系。男孩子用英語單字解釋。我,哲學系,一年級。她,沒有父母,祖母養大。跟祖母住。

    天色黑得突然,整個哈瓦那黑影幢幢。又是一個停電的晚上,人們從悶熱的房間走出,在石階上坐下;一條街的人,都在獨自發著幽光的天空下。談話的聲音此起被落、遠遠近近,像海浪的推涌。

    父母怎麼了?我看著女孩清澈的大眼;她正喝著啤酒。

    死了,生病,她小時候。所以很窮,要做工,讀書,男孩子叫了一杯可樂。我們要讀完大學、結婚、到美國去。

    要付帳的時候,女孩子起身,說」等一下」。在櫃檯拿了包香菸回來,放在我面前。」買這給我吧?」她說。

    男孩子拾起一雙腳讓我看他脫了底的球鞋。給我一點美金吧,他說,我快不能走路了。

    連續幾天,我都看見金童玉女在大街上,等著什麼。

    2

    廣場上有點兒假日的氣氛。露天的咖啡座上一片花花綠綠的遮陽傘,傘下坐著來自歐美的觀光客,穿著涼鞋、戴著墨鏡、展露著海灘上努力曬出來的紅皮膚。小書攤一落一落的,排滿了廣場。1997年啊,誰喝得起咖啡、誰買得起書?這假日氣氛全是觀光的布景道具。

    書攤遠看形形色色,近看卻只有一種書:古巴革命,畝巴歷代革命。只有英雄傳記,反西班牙殖民英雄、反法西斯獨裁英雄、反美帝英雄……。卡斯楚和切·格瓦拉的照片是書的封面封底、是旗幟、是海報、是襯衫、是鈕扣、是帽徽、是手帕、是圍巾、是杯盤碗匙、是銀幣鎳幣金幣銅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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