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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01 作者: 龍應台
    卡斯楚的共產主義和民族主義又有聰明的揉合。在歷經400多年的殖民和半殖民統治之後(我們卻不該忘了:古巴白人自己又是古巴黑人和華人的殖民者),古巴人有了一個自己的總統,他能對蘇聯說不,更能對美國說不。一個極權政府若讓人民相信它同時是民族主義者時,政權就容易鞏固。

    卡斯楚不愚笨。在1997年的哈瓦那,房屋殘破不堪,馬路坑坑洞洞;人們花五六個小時等候公車上下班;垃圾堆散發出惡臭,垃圾車沒有汽油,不能來按時清理;教授每月工資只能買16瓶牛奶。在這樣困窘無望的時候,大街小巷看不見雞蛋青菜,只看見無數個革命博物館,無數個革命先烈的石膏像,無數本革命書籍、無數革命像與畫冊、革命紀念章、紀念碑、紀念公園、紀念建築、紀念標語海報……

    觀光客來到哈瓦那,發覺這個城市什麼都沒有,除了革命。但是革命能吃嗎?卡斯楚當然知道革命不能吃,但是為了不讓餓肚子的人上街鬧事,他必須隨時隨地提醒古巴人欠著他的革命債。

    古巴不同於東歐,還有一個原因:東歐有西歐的榜樣,而古巴只有拉丁美洲。西歐的民主和富庶一直是東歐現實的」另一個可能」

    (alternative)。古巴的」另一個可能」卻是拉丁美洲幾十個貧富嚴重不均,政治鬥爭血腥的所謂」民主」國家。智利可以做樣板嗎?那兒每年有成千上萬的人」失蹤」。薩爾瓦多可以做模範嗎?那兒每年有成千上萬的人被謀害。拉美甚至還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可以像古巴一樣提供全民保健。

    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古巴的嬰兒死亡率降到1.5%,可以與先進國家相比。拉美的」民主」對古巴人所呈現的是一個比古巴更糟的可能。1952年出生的古巴小說家Pene

    VazaquezDiaz說:

    」我們想效法的是西班牙式的民主演變:照顧社會的市場經濟、多黨政治、充分人權。但是啊,西班牙模式成功因為那是西班牙,不是瓜地馬拉、尼加拉瓜、智利、巴拿馬或是古巴。如果西班牙的岡薩雷斯是在薩爾

    瓦多搞運動的話,他的下場一定是在萬人墳里一槍斃死;死在他身邊肯定是他的同志,生殖器被切下來塞進嘴裡!波蘭的華勒沙到了瓜地馬拉會怎麼樣?工會主席嗎?不,禿鷲的肉糧!」

    恐懼拉丁美洲的」民主」夢魘,恐懼流亡海外古巴法西斯派的反攻復辟,恐懼超強美國的殖民勢力,使得古巴的反對者猶豫不已;他們知道卡斯楚的政權毫無希望,但是卡斯楚之外的選擇,只可能更壞,更慘。

    卡斯楚也不斷地告訴人民古巴小島外到處都是敵人:拉美的血腥獨裁、流亡的法西斯、隨時要吞噬古巴的美國。美國在1996年加倍嚴酷的禁運更強化了卡斯楚的修辭。於是,古巴人就生活在雙重恐嚇中:

    美國人說,如果不除去卡斯楚,古巴人的生活將更困難。卡斯楚說,如果不與我合作,美國人馬上要來奴役你。

    最糟的是,兩個恐嚇都是真的,兩個後果都是可怕的。

    強人政權,他只要能成功地讓人民相信海峽對岸的大國比他自己更可怕,就可以安穩地掌權,一切人民的權利都可以因為那個敵人而合理地壓縮。這是典型的以恐嚇威脅治國。但是當古巴人真正有一天連一塊麵包都沒有的時候,恐嚇威脅大概也沒用了吧?!

    199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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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唐人街

    黃昏唐人街

    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了

    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了,中國農民不會離鄉背井、蹈入煙海吧?1840年,林則徐在廣東海灘上焚燒鴉片;60個官員指揮著500個苦力,燒了23天才燒完。

    當白煙滾滾遮了天空時,中國的官員還不知道中國已經進入劇變的時代,鄉下不識字的農民卻在以身家性命做最後的賭註:他們早已在劇變中。農村經濟的破產迫使成千上萬的農民往外逃生,開啟了半個世紀的」契約華工」流亡史。

    正是歐洲帝國殖民主義全盛的時候。白人在強取豪奪而來的土地上深耕密植,需要大量的苦力,四處招買。活不下去了的中國農民或者自願或者被掠被迫,與」蛇頭」簽訂了賣身契約。人,像豬一樣地買來賣去,於是稱為」豬仔」。1855年,澳門有五家」豬仔館」專門販賣人口;20年後,增加到300多家。新加坡的」豬仔館」甚至是政府批准的。一有需要」豬仔」的消息傳來,人口販子立即進人大陸農村或買或騙或綁架,最後塞上輪船,駛進大海,19世紀中到20世紀初半個世紀中,有700多萬中國人被賣到海外。

    即使是在帝國主義橫行的19世紀中葉,這也不是件理所當然的事。英國已經在1808年立法禁止人口販賣;英國船艦在加勒比海上巡邏,抓到人口販子時,馬上予以絞刑。西班牙於1817年,美國在1865年南北戰爭後,都廢除了人口的買賣。也就是說,那成千上萬的澳門、香港、廣州、汕頭被賣出的中國農民登上的都是走私船。

    人,被鎖在艙底。在大海的顛簸中,像豬一樣擠塞到最密的程度,不能動彈。擋得住饑渴的人也擋不住疾病,病死的人就被抽出,拋向大海。在1850年到1856年的短短几年裡,共有12艘船駛往拉丁美洲,共載了3931人。中途被打死、病死的,將近1000人。

    1847年7月29日,第一艘這樣的」豬仔船」在哈瓦那靠了岸。是條小船,上來了206人;當然,在航行的海上煉獄中已經死了100個人。這200多個中國苦力上身赤裸,背上全印著一個」C」宇,代表」古巴」。他們一上船就被打上記號,像豬牛被烙印一樣。

    岸上,白人買主焦急地等著。這個時候,古巴是全世界最富的殖民地,糖業鼎盛。綿延至天際的甘蔗田等著苦力的工作。華人被剝光了衣服,檢查身體。身體健康的,一個人頭賣10塊比索,由買主領走。

    逐漸地,這些出生在廣東鄉下的農民了解了他面臨的未來。從12月到5月間,他必須一星期七天、一天十三、四個小時地在甘蔗田裡做苦工。每月工資4個比索----但他得先償還龐大的路費。頭兩年,他因此沒有工資。他的賣身契是14年。如果試圖逃走,他可以被吊死。

    」豬仔船」一艘一艘駛進哈瓦那的港口。1861年,哈瓦那有35萬華人。在35萬華人中,只有57個女性。14年前第一批入港的華工在這一年解除了契約,得到了自由。他們便像全世界各地流散的華人一樣經營小生意:餐館、洗衣店、雜貨買賣。當生活有了一點點著落,就寫信回家,把留在家鄉的兒子或兄弟侄兒招來幫忙。

    在1868至1878年的古巴獨立戰爭中,許多自由華人加入了」古獨派」的軍隊,和西班牙殖民政府作戰。最有名的是TenienteTankredo(華文名字已不可考)。他受重傷,被西班牙政府軍逮捕。西班牙軍人稱他為」苦力」要放走他時,他從軍裝口袋中取出文件,證明自己是」古巴解放軍」的高級軍官,不是一個無名的中國苦力,」射吧!」他說。

    100年後,在卡斯楚所豎起的革命紀念碑上還有兩行小字:」在華裔古巴人中,沒有一個革命的叛徒,沒有一個革命的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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