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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01 作者: 龍應台
    ,不夠活,所以又來種地,當然是國家的地,他偷偷來種,還用鐵絲圍了起來,誰也不知道是」竊居國有地」。他種了豆子,有了收成就拿到市場去賣。

    」國家欠我的,」人們覺得,所以從公家工廠里偷一盒煙出來賣或者挖一塊地來種,都是臨機應變的正當行為。揩公家的油來彌補自己困窘還有一個特別名詞,叫」左轉」。要懂得」左轉」,在這」非常時期」才過得下日子。

    走過哈瓦那的老城區是驚心動魄的。三百年來,靠蔗糖和菸草而富裕的西班牙後裔住在這裡,用最昂貴的大理石做階梯,用最精美的鏤刻鐵欄做陽台。深藍色的馬賽克洋溢著地中海的風味,細緻的門雕襯托出閒適的生活情調。上海外灘也許有23棟華麗的歐洲建築,哈瓦那卻有23000棟,一個美麗的建築博物館。

    可是,是如何殘破不堪的博物館啊!1959年卡斯楚革命成功之後,就蓄意讓代表殖民文化的老區衰敗,轉而致力於農村建設。共產黨執政之後,資產階級大量外移,老區的深宅大院一棟一棟空下來。無產階級搬進去,深宅大院變成大雜院。40年下來,牆壁倒了,露出裡頭的泥土。窗子破了,沒有補上的玻璃。大理石裂了,東一塊西一塊。鏤花鐵欄鏽了斷了,危險地向人刺來。雕樑畫棟垮下來,散出腐朽的濕氣。壁紙翻下來,露出骯髒斑駁的里牆。人,像老鼠一樣寄居在這黑影幢幢斷垣殘壁之中。

    」觀光客初看我們的老城都會嚇一跳,」我的翻譯說,」他們都問:你們打過什麼戰爭?我只好笑。我們沒打過仗,只是自然地爛掉!」

    在」非常時期」,老城連自來水都沒有了。運水車停在街頭,居民用桶子來接水,然後回到自己往的危樓前,不知是第幾層的樓上有人垂下繩索,打個結,把一桶水慢慢吊上去。

    不屬於老城的市中心,殘破得沒有老城那麼觸目驚心,卻也窘態畢露。國家買不起汽油了,公車班數減少了,路上有長長的隊伍等著班車回郊區的家,等到天黑。許多人早上要等三個小時來上班,下了班要等三小時車才回得了家。

    等車的隊伍旁有堆積起來又散了一地的垃圾。沒有汽油,垃圾車也沒辦法來收垃圾。家家戶戶的垃圾堆起來,堆得太高了就垮下來。一個老頭,穿得整整齊齊的老頭,看見垃圾雄里有三個空塑膠袋。他拾起來翻來覆去地看。一定是破了的塑膠袋才有人丟掉,這三個都是破的。他咒罵一聲,仍舊撿起來,帶走了。

    街上因為貧窮而帶來的髒,不會使人想到人們的家裡如何乾淨。古巴人對人毫無防禦,每個人都敞開著家門歡迎你進去看,沒有掩飾,沒有秘密,沒有扭捏不安。你可以進人每一家的廚房、臥房、廁所。不管是看哪一家,你發現他們的地板都拖得乾乾淨淨,好像可以在地上揉面。他們的鍋子,由於用得太久了,都顯得有點薄,但是刷得潔白光亮,沒有一點油污。他們的床,不管是中午還是下午,都整得乾乾淨淨,而且一定罩著乾淨的床單。他們的冰箱大致空空如也,可是擦洗得清清爽爽,不帶一點氣味。老媽媽坐在廚房裡,手上一把白米。她戴著老花眼鏡,把白米裡頭的小石子一顆一顆挑出來。

    在古巴,連最勤奮苦幹、最會致富的華人都窮得像」教堂里的老鼠」,這個社會實在」均貧」得夠徹底。在1959年革命解放之前,這白人殖民的貧富不均的社會,1959年之後變成一個自主的但是均貧的社會。這究竟是進步還是退步呢?

    有些進步是眾口皆碑的。卡斯楚在1961年展開消滅文盲運動,動員了27萬人深入窮鄉僻壤教了100萬人識字。今天第三世界小國古巴的文盲率比超強美國低0.3%。

    在如此貧窮的國家裡,每600個人有一個醫生,嬰兒死亡率只有15‰,可以與先進國家相提並論。人民的平均壽命高達73歲。卡斯楚的社會主義有不可抹煞的成就。

    然而,和許多其他國家的領袖一樣,卡斯楚也是一個墮落的英雄,從理想走向理想反面,從反獨裁變成獨裁。1953年,27歲的青年律師卡斯楚率領著學生攻進軍營,與獨裁者巴提斯塔誓不兩立,他是如何的意氣風發,代表著正義,代表著真理,代表著人民的力量。當巴提斯塔的軍事法庭審判他時,他面帶微笑,口若懸河,說」歷史將判我無罪」,又是如何的勇敢自信,使全世界為他風靡。

    一旦他自己掌握了權力,他就變成了壓迫別人的獨裁者。成千上萬的古巴人往外逃亡,異議分子不是被關就是被放逐。古巴的作家告訴我,」每五個古巴人就有一個是秘密警察。」翻譯告訴我,他也有朋友在接觸了地下人權組織之後就」失蹤」了,

    已經失蹤3年。當我問木匠阿曼對卡斯楚的看法時,他眼睛一睜,」你是秘密警察嗎?」聲音立即小了下來。表面上人人都在為生計奔走;在看不見的地方,有白色的恐怖。

    生活是困苦的,政治是恐怖的,但是古巴人是熱帶民族。來古巴之前,我已經覺得有點難以想像共產主義的古巴。說西班牙語的民族,發明了」倫巴」、」曼波」、」恰恰恰」的民族,愛喝酒唱歌縱情享受的民族----怎麼和共產主義結合呢?認識了古巴之後,發覺這樣想的不只我一個。

    幾個長頭髮的年輕人坐著喝啤酒。一個說:」共產主義是蘇聯人搞的東西。他們是冰天雪地里的動物,什麼都是硬梆梆的、悲壯嚴肅的。卡斯楚出了一個大紕漏:他忘了我們是拉美人。」

    另一個說:」我們的共產主義是逗笑的。」

    另一個摸摸肚皮說:」不是逗笑,是飢餓的。」

    於是我說:」你們很快就會成為世界唯一的共產黨國家,也許應該把現狀保留起來,作為共產主義博物館?!」

    3個人同時轉過臉來面對著我,異口同聲說:」這個玩笑開不得!」

    畢竟還是椰子樹下愛跳舞愛音樂的民族。每天照例停電數小時,人們會湧向街上,無所事事地坐在門廊階梯大聲地笑談。孩子們打著赤腳在廢墟上玩起棒球。球,是個軟木頭塞;棒,是廢銅爛鐵堆里撿來的木柴。叫」全壘打」的歡呼響遍街頭。老頭們湊上4個就在街心擺上一張小方桌,

    坐在缺了腿的木椅或運貨的木盒上,打起牌來。4個老頭坐著打,肯定有8個老頭坐著看。海灘上,不要付錢的清風吹著,明月亮著,情侶一對一對依傍著散步。一個樂隊組合了起來,就在一棟破舊似鬼屋的房子前頭,面對著大海,乒桌球乓敲打起來。路過的人全扭著身體邊舞邊走……

    199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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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努爾的獨白

    曼努爾的獨白

    坐在藍色加勒比海畔,聽一個古巴人談生活;海鷗不時從頭上掠過。

    我是印刷廠的會計,38歲,離過婚,有一個5歲的女兒,跟她媽住在城外。

    我們用的機器,你看見的,都是一百年的老機器了。在國外聽說只有在博物館裡看得見,我們還每天用著。要是壞了,也沒有零件,我們得自己想辦法。古巴人每天都在」想辦法」。你看我們的」瓜瓜」公車,車頭是卡車,車身是巴士。那是因為,卡車的車身壞了,不能修;巴士的引擎壞了,也不能修。那怎麼辦?把卡車頭加上巴士身,就變成新的公車了。也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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