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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01 作者: 龍應台
拉賓難道不知道自己生活在隱藏的槍口下?1993年11月4日的夜晚,他面對上萬的群眾,以敞開的胸膛面對黑壓壓、看不清面目的群眾,竟然未穿防彈背心。他與群眾合唱一首誦贊和平的老歌,然後再度地為和平請命:
」…我向來相信大多數人是渴求和平而且願意抓住和平機會的。你們今晚聚集在此,證明了這種渴求:要和平,不要暴力。暴力傷害民主,我
們必須抵制暴力。」
三聲槍響。拉賓撲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證明了什麼呢?
證明人的偏執與愚昧。射殺拉賓的兇手可能是巴勒斯坦人,也可能是猶太人自己的同胞。當人們發現是後者時,全世界在震驚中暗暗鬆一口氣:還好是個以色列人!
如果是個巴勒斯坦人,今天在全球電視屏幕上我們所看見的就不會是拉賓莊嚴肅穆的葬禮,而是兇殘的燒殺搶掠,和平協定的撕裂、民族與民族的戰爭。因為兇手」幸好」是個猶太墾民,所以以巴兩國領導在刺激之下,會更積極地推動和平,實現拉賓的遺志。
可是,誰知道下一聲槍響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響在什麼人的身上?
拉賓是一個人口不過數百萬的小國總理,但是喪禮的隆重無人能比。對猶太人有特殊歷史情結的德國更是史無前例地派出總統、總理、國會議長、外交部長,前往耶路撤冷致敬。小國總理之死,舉世哀慟。
拉賓之死,牽扯到整個中東局勢的安危,固然是因素之一,拉賓個人人格力量的輝映,應該是更重要的原因。他哪裡會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脆弱,但是他有一個比自己生命還要重要的信念,為自己的國家奠定長遠的和平。在這個信念的支持下,他可以背棄戎馬乾戈,他可以無視喧囂鼓譟的群眾。別忘了,他是一個民選的總理,選票是他的政治生命,但是他敢於不對群眾屈服,他敢於對持著槍的群眾,大聲說:你們四萬個大聲叫嚷的人還不如一個傷心落淚的母親。
政客關心個人權力,譁眾取寵;政治家關心國家整體前途,有拒絕媚俗的勇氣。拉賓以生命來證明了這個分野。
1993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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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義的博物館,活的
主義的博物館,活的
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倒在地上,在騎樓靠馬路的邊上。他渾身髒臭,像只垃圾堆里鑽出來的狗。手臂細長,是那種常出現在集中營照片中飢餓不堪的皮包骨的手臂。陽光照著他赤裸的下半身;骯髒的屁股上沾著黑色的蒼蠅。
我以為已經死了,卻發覺他手動了一下。
我衝進旅館,買了一個肥厚的三明治、一瓶礦泉水,又回到騎樓。路過的女人已經將他扶起,靠牆坐著。下體圍著一個破了洞的塑膠袋。
他閉著眼開始吃我的三明治,但是沒有力氣扭開礦泉水的瓶蓋。女人打開了瓶蓋,將水瓶湊進他的嘴。當他眼睛睜開時,啊,那樣明亮純淨的大眼!我發現他只是個20歲上下的年輕人,雖然他的身體殘敗像個老人。
破塑膠袋掉下來,」他」是個女孩子。
這個女孩子命不算太壞。她若生在衣索比亞或者孟加拉、巴基斯坦,甚至於墨西哥,她都可能一倒下就沒人理睬,餓死後像野狗一樣被掩埋。
她生在古巴。路過的行人顯然還不習慣路有餓死骨,紛紛停下來,四處找塑料布為她遮羞;不嫌她髒將她扶起來;有人打電話叫了警察。20分鐘後,警察就到了,將她送往醫院。在社會主義的古巴,她可以免費接受治療。
可是,像她一樣的人越來越多。1989年東歐劇變之後,古巴不止在政治上孤立經濟上更失去了支援。原來和蘇聯以貨換貨,譬如說,白糖換車輛零件,1991年全面停頓。古巴進入前所未有的」非常時期」。
石油沒有了,機器零件沒有了。國內的工業和農業無法運作。糖產量減少了一半,肥料從1989年的100萬噸降到1995年的10萬噸。水泥生產少了3/4,鋼產量減到
l/3。貨運卡車壞了的無法修復,好的沒有油可以開動。1996年的國民平均生產額比1989年低了40%。
這是一個黑色的惡性循環;生產量減少,所以無法賺得外匯;沒有外匯,就買不起石油和機器零件;沒有石油和機器零件,所以農工停滯,無法生產。
唯一可以開拓的,是觀光業。古巴的經濟困境主要原因固然是因為社會主義集團的消失,然而古巴因此成為整個西方世界唯一剩餘的社會主義國家,卻招來了大批觀光客,爭先來看這活的博物館。1989年古巴只有31萬個來訪旅客,1995年卻有74萬。觀光客帶來的外匯成為這個主義博物館的生命線。
做為博物館裡頭被觀看的人,日子可不好過。糧食由國家限量配給:每人每月白米3公斤,豆類半公斤、80公克的麵包每天一個。80公克的麵包比一個孩子的拳頭還小。
魚和肉一年難得有幾回。牛奶只有7歲以下的孩子可以分到。也就是說,一個8歲正在換牙的小孩已經喝不到牛奶,得不到鈣質。
家庭主婦的一天充滿緊張和計算。她掐緊手裡的糧食簿,天一亮就趕到指定的商店去等開門。門一開,眼睛先找花生油。糧食簿上寫著每人每月可分到半斤油,但是1996年已經有半年多沒見到油。
然後找雞蛋。每人每周可以分到3個蛋,但是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見到雞蛋了。肉,很久很久沒聞到了。
下午4點半,商店在午休之後再度開門。家庭主婦一擁而上,心裡抱著希望:也許下午可以看到食油、雞蛋,說不定竟然有肉。
家裡有孩子的人勢必要在自由市場向農人額外去買牛奶和雞蛋。可是,誰負擔得起?木匠阿曼告訴我,他的月薪是140披索(7美元),一公升牛奶要25披索,他的月薪買不到6盒牛奶。
而市場裡其實往往看不到牛奶和雞蛋。養了一隻羊、3隻母豬、一堆雞飛狗跳的農婦解釋說,沒辦法呀,人的糧食都不夠,沒東西可以餵畜牲。她的羊沒有奶,雞也不下蛋。他們自己喝一點豬奶。
日子困難,人就聰明起來。阿曼在他市區中心的公寓裡頭養了兩隻雞。當我看見陽台上的雞籠時,突然恍然大悟。從我敞開的旅館窗口,每天清晨聽見此起彼落的雞叫,我納悶著:在這樣人口密集的市中心,全是樓房和馬路,怎麼會有雞鳴人家?認識木匠阿曼,才知道,多少人家陽台上養著雞呢。甚至有許多人在廚房裡養著一頭羊,擠羊奶喝。
更大膽的人,就往觀光客身邊走去。煙廠工人從工廠里」節省」下幾盒煙,低價賣給外國人。一盒煙賺到的錢可能10倍於他的月薪。博物館裡的解說員私下為觀光客做翻譯。月薪20美元的教授離開了研究室,工程師離開了工廠,小學老師離開了學校。為我們開車的一對夫妻,50多歲,原來是工程師和老師,現在開一輛破舊的小車,每天在觀光飯店附近尋找客人。從旅館到機場的車資我給了他們20美元,已是一個資深工程師的月薪。
農人在田裡犁田;兩頭黃牛拖著木犁,人在後頭推著走。正午12點的太陽曬著。老農叫阿提拉,只有54歲,但有心臟病,所以提早退休。一個月領92披索退休金(4.6元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