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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01 作者: 龍應台
」他們不希望外人看到這裡的情況。」瓦立說。
路上全是泥坑和無處可去的垃圾,家家戶戶的牆上,全是一種骯髒的五顏六色的塗鴉,政治塗鴉。26年淪陷生涯,壁上塗鴉顯然是一種控制不住的」言論自由」。
兩個星期前,迦薩人衝上街擁抱自己的鄰居:迦薩要還給巴勒斯坦了!家家戶戶飄著巴勒斯坦人的旗幟。沒有旗的人,就把自己家門、圍牆、電線桿塗成旗子的顏色。許多旗子顯然是趕工製造的,應該是綠色的一道竟然是青色、藍色。
沒有什麼樹,沒有球場、沒有電影院、沒有市立圖書館、沒有百貨店、沒有公共汽車:……這是一個貧窮的都市,而由於被敵人長期占領,這也是一個沒有人在作公共設施和投資的都市。
垃圾的範圍不斷的擴大、擴大……
索非第達(33歲,巴勒斯坦解放組織PLO迦薩支部發言人)
問:請介紹一下你自己。
答:我生在迦薩難民營。後來在貝魯特阿拉伯大學讀社會學的時候,加入了抵抗組織。後來被抓了,被以色列人關了12年,今年四月才放出來。
問:迦薩的巴解組織做些什麼事?
答:現在最忙的是舉辦各種說明會,幫助老百姓理解阿拉法特(他今天在北京你知道嗎?)的和平計劃,爭取群眾的支持。另外,譬如說,我們得趕製國旗,一夜之間需要幾千面國旗分發。反正,我們執行阿拉法特從突尼西亞交代下的政策。
問:對這個以巴協議,你最大的憂慮是什麼?
答:最擔心的是以色列兩年之後又是大患,新選政府上台不知是否還繼續這個和談政策,這我擔心。
問:你自己這邊的意見分裂你就不擔心嗎?
答:不怎麼擔心。我們的激進派是少數,支持阿拉法特的是大多數。和約簽定那天你看看迦薩的街道,真正是舉國歡騰。我們是有民意後盾的。
問:被關了12年,你現在最憧憬的前途是什麼?
答:是建國,建立巴勒斯坦人自己的國家,是盡一切力量建立一個民主自由的巴勒斯坦國。
問:對不起,這是不是一個不現實的夢想,因為在現有的20來個阿拉伯人所建的國家裡,還沒有一個是民主國家?
答:那當然還只是個夢想,但是巴勒斯坦人所受的磨難壓迫超過所有其他阿拉伯人----或許在這個基礎上,我們會更努力的朝容忍、民主的方向走。
阿亞朱義(藥劑師,65歲,屬激進派伊斯蘭抵抗運動Hamas)
問:不支持阿拉法特的以巴協定?為什麼?
答:當然反對,絕對反對。我們要全部的巴勒斯坦,不是只有約旦河西岸和迦薩占領區而已!這是我們的世世代代生長的聖地,是我們的,不是猶太人的,每一寸都要爭回來!阿拉法特不能說,我們現在較弱,所以就妥協,要一兩塊地回來就算了。你要知道,眼光要拉遠,我們這一代弱,下一代不見得弱,下下一代有可能強。我們這一代爭不過以色列,下一代要繼續作戰,一代之後還有一代,永遠戰鬥下去,一直到我們收復河山。阿拉法特沒有權力因為一時權宜就把巴勒斯坦人的祖產給讓出去了。
問:好,你反對這個和談,那麼你們Hamas有什麼提得出來可以取代的主張呢?光反對沒有用吧?
答:阿拉法特根本什麼也沒賺到。迦薩還給我們,可不是以色列什麼善意回報。他可是因為我們的反抗太強烈了,他覺得太頭疼,犧牲太大,他早想脫手了,阿拉法特還以為他得了個大獎。
說什麼過渡期看我們有沒有能力自治,我們當然能自己管自己的事,你看看我們有那麼多阿拉伯國家早已存在,說什麼觀察、什麼過渡!
問:你還是不曾回答我的問題:你們提得出什麼更好的方案?
答:唯一的回答,就是」抵抗到底」!這是我們的權利。
問:您的」抵抗」是什麼意思?包括恐怖暗殺?
答:我不稱它為」恐怖」。這是我們的國土,為了奪回自己的國土而奮鬥,你不能稱它為」恐怖」活動。我們拒絕被占領,任何和」占領」有關的人,都是我們抵抗的目標!
問:你們的最終目標是什麼?把猶太人全部趕走?
答:他們可以留下來,做為巴勒斯坦國的少數民族。巴勒斯坦土地----包括全部的耶路撒冷----都是我們的。他們可以留下來做」巴勒斯坦人」,由我們來保障他們平等的權利。
問:也就是說,在這個土地問題上,你們沒有任何妥協餘地?
答:沒有。而且任何妥協都一定會失敗,你看著吧!阿拉法特這個妥協命令也不會太長。我們不會讓出任何一分一寸的土地。
有人進來買藥,藥劑師站起身來,我伸出右手想和他道別,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懸空的手。我懂了,這又是一個拒絕和女人握手的人。
他不知道他和他的敵人在某些方面非常相似。
9月24日下午一點,迦薩走廊難民營
走出西藥房的當時,我當然並不知道,藥劑師的哈瑪斯夥伴們正把刀插進一個以色列工人的後背。工人的屍體要到這天黃昏才被人發現,撲倒在一棵果樹下。
走過幾條灰撲撲的路,就到了難民營。
1947年,聯合國分割了英國所託管的巴勒斯坦,56%的土地分給猶太人,其餘給阿拉伯人。1948年5月14日,猶太人對全世界宣布以色列的建國。同一個晚上,五國聯軍----埃及、約旦、敘利亞、黎巴嫩、伊拉克----殺進以色列國界,他們要為巴勒斯坦人奪回土地,那分出去的56%必須全部搶回來。
五國聯軍敗得很慘。當停戰協定簽下的時候,以色列不只占領那56%的土地,現在它占了77%。
五國聯軍闖入以色列國界的時候,馬他只有18歲;他和所有村子裡的人一樣,守在家裡等候阿拉伯大軍趕走了以色列人的捷報。阿軍潰敗的消息來得太突然、太不可置信,他的一家人只來得及抓取幾件身邊細軟,攜老扶小的沒頭沒腦的往南逃,南邊,是埃及軍隊保護下的迦薩走廊。
連夜倉皇逃難。路上聽說,離耶路撒冷不遠的一個阿拉伯村子裡,250個村民被以軍冷血屠殺。往迦薩的路上,不斷有整村的難民加入。
馬他在背後的家鄉所留下來的,是一百平方公里大的家產:果園、牲畜、僕人,幾百年好幾代人建起來的家園。在逃亡的路上,他想:沒有關係,仗很快會打完,我們就回去。聯合國在迦薩搭起了難民營,幾十萬男女老少擠在帳篷里等候救濟,等候回家。在這等候的過程中,以阿之間爆發過四次血腥戰爭,每一次戰爭都燃起重回家園的希望,現實卻和夢想相反:每一次戰爭所帶來的,是成千上萬流離失所的難民,一波一波的湧入迦薩。
現在的迦薩,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區,平均每平方公里有2356個人。躲入迦薩難民營的馬他當然做夢也設想到,1967年,連迦薩也被以色列占領。到9月13日之前,他已經45年不曾見過飄揚的巴勒斯坦旗。
四五年之後,他終於知道他再也回不去老家,這難民營就是他埋骨的地方。他的9個孩子,全部在難民營中出生、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