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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7:01 作者: 龍應台
黃昏的顏色越來越暗,我的腳踩在石板路上,覺得這條路越走越長。天已經黑了下來。
1987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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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受難路上
走過疲憊的巴勒斯坦
1993年
9月20日上午11點,法蘭克福機場
還不曾踏上以色列的國土、還不曾見到一個以色列人,你就知道這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國家,因為在諾大的法蘭克福國際機場,你手裡握著往以色列的機票,卻找不到劃座位的窗口。沒有。
前往以色列的旅客,提著行李和機票,必須在機場最偏遠的一個角落裡,先通過護照檢查,然後順著一個專用走廊,走向更隱蔽的角落。沿路全副武裝的警察,使你覺得背脊發麻。
長廊盡頭,行李經過儀器檢查,之後還要打開。每一個皮包中的皮包,每一隻塑膠袋裡的塑膠袋。」這個,」一個紅頭髮的女人有點尷尬的說,」是死海里的一撮沙。」
進入另一段走廊,沒有擁擠的旅客,腳步的回聲很響,前面轉彎處有一面暗色的玻璃窗,走近了,才看得清楚,面對著你的臉是一架瞄準了的自動機關槍。
回迴轉轉深入地下,走下電梯,有人檢視你的機票,在武警的身邊。這才到了大廳,行李再搜檢一次:盥洗包打開、粉盒打開、電腦盒打開、照相機----請你按下快門一次;小皮包、中皮包、大皮包……然後再進入簾幕後,再度搜身。
這個時候,才開始check-in,劃座位。吸菸、不吸菸;靠窗、靠走廊----好像一切都很正常。候機室里特別的安靜,沒有一般旅客的喧譁騷動,武警手搭在機關槍上,在角落裡徘徊,眼睛在搜尋。一切都很不正常。
和巴勒斯坦人簽和平協定,無非是想讓以色列人脫離土撥鼠的生存方式,讓劃機票的窗口明明亮亮的搬到地面上去吧?!
9月21日上午11點,以色列國會大廈
每個人都知道,這是以色列自1948年立國以來最重大的議題、最關鍵的一刻----決定生存的一刻:129位國會議員開始三天的辯論,然後投票決定是否支持拉賓總理和阿拉法特所簽的和平協定。
近11點,議員紛紛入座。天氣熱,多數人穿著短襯衫,露出手臂和胸膛上的毛髮。長得粗壯的國會議員那種架勢和計程車司機相差不大。總理拉賓和外交部長佩雷斯倒是西裝筆挺,坐在馬蹄型會議室的中心,像兩個老謀深算的紳士。
11點,全體起立(我的天,要唱國歌嗎?)原來是以國總統魏斯曼來了,在二樓記者席的一個角落。坐下。
鬧哄哄的。各國記者在樓上走來走去,議員在樓下走來走去。總理拉賓上台了,開講了,鬧哄哄很慢的沉澱下來。
國會外面,反對和談的團體正在積極準備和拉賓對話的四天群眾大示威,就在國會對面的玫瑰山。和阿拉伯人誓不兩立的猶太人指控拉賓是賣國賊,置以色列於死地。昨天晚上,拉賓還對記者說:
」我是個軍人,還是個國防部長。相信我,兩萬還是四萬個示威者的吶喊,還遠不如一個兒子戰死的母親的眼淚的震撼……我是一個經過一將
功成萬骨枯的人,所以我要尋找和平的出路……知道這是一個機會,雖然也是一個危機」
站在講台上的拉賓頭髮銀白、舉止溫馴,讓人看不出他曾是1967年那個使萬骨枯毀的英雄將軍,由浴血將軍來談母親的眼淚,更凸顯一個以色列人心路歷程的曲折迴轉。」一百多年了,我們在尋找家土;一百多年了,我們試圖平靜的生活,種下一棵樹,鋪好一條路。一百多年了,我們試圖和鄰居修好,過免於恐懼的生活;一百多年了,我們一邊夢想一邊作戰……在這片苦難的土地上,我們和炮火、地雷、手榴彈生活在一起。我們深深種下,他們連根拔起;我們建築,他們摧毀;我們守衛,他們攻擊。我們幾乎每天在埋葬死者。一百年的戰爭和恐怖使我們傷痕累累,但並不會毀掉我們的夢想----我們百年來對和平的夢想……」
美麗動人的辭藻,可是拉賓是就著稿紙逐句誦讀的,而且是面無表情、聲調平坦的和尚念經似的誦讀,他顯然是個糟糕透頂的演說者。但是當下面反對派的國會議員開始對他叫罵的時候,你就知道,和尚念經也是拉賓的策略:他顯然決定不顧一切的把稿子念完。叫罵隨他叫罵,他假裝沒有聽見,在此起彼落的叫罵聲中,繼續面無表情、聲調平坦的逐句念下去……
以色列人和義大利人一樣,是手勢多的民族。議員對著拉賓揮手頓足的抗議,又引來了立場不同的其他成員揮手頓足搖頭晃腦的大聲回罵,主席在鬧聲哄哄中不斷呼籲敲著」驚堂木」,像叫罵聲的伴奏。拉賓念經式的演說就在一團亂鬨鬨中結束。
圈在安全玻璃後面的一般民眾席上,卻突然傳來悶悶的敲打聲。兩個十來歲的阿拉伯少年扯出一面巴勒斯坦國旗,奮力拉開,展開在玻璃上。警衛三步兩步的衝下來,扯下國旗,把少年架走。
」你看吧!你看吧!」反對和談的議員指著樓上的騷動,證明給拉賓:敵人就在我們背後。
拉賓坐下,反對黨的領袖內塔尼亞胡站上講台。大概反對一般比執政容易些,這傢伙就不用講稿,他語調高昂的指責拉賓政府:和約勢必最後導致巴勒斯坦建國,成為以色列心腹大患;和約等於背棄了幾十萬的猶太墾民,他們將成為阿拉伯人的獵物;耶路撤冷聖城可能被巴勒斯坦人分割……
內塔尼亞胡的演講也在一片抗議叫罵聲中進行,只是叫罵聲這回來自一個不同的方向----執政黨工黨議員。
內塔尼亞胡的演講超過了拉賓所用的半個小時,長到45分鐘的時候,外交部長佩雷斯受不了了,搖搖頭,站起來走了出去。工黨有人大聲說:你怎麼可以講得比總理還長。反對黨領袖說:這是他的權利,對不起,拉賓也可以無限制的講,是他自己決定不那麼做。反對黨領袖講到一個小時的時候,拉賓搖搖頭,站起來走了出去。有人大聲罵:人家總統先生還坐在那裡,總理怎麼可以走了?有人說:為什麼不可以!
下午一點,一片亂鬨鬨中,反對黨領袖走下了講台。
這將是一場三天的辯論,夠嗆的。
9月21日晚上6時。天色已黑。國會大廈外玫瑰山
《耶路撒冷郵報》上刊出全版廣告:
」國會將舉行三天辯論,我們將舉行四天示威。讓人民自己決定!以色列已深陷危機!」
6點鐘,黑夜已經降臨。接近國會大廈的路線全部管制交通,到玫瑰山必須棄車跋涉。
這是一場關於民族生死存亡的示威大會嗎?看起來倒像個歐洲的嘉年華會。一個帳篷接著一個帳篷,桌上擺著宣傳自己信念的刊物。賣棉花糖的、冷飲的、麵包三明治的,忙碌的做著生意。那裡傳來烤肉香味,和擴音器傳出的音樂,在夜空中織出一種祥和的氣氛。擁擠的人群(據估計有七八萬人),不是面露凶光的光頭少年,也不是撐黑旗的無政府主義者,也不是面容削瘦的礦工。絕大多數,是拖著長裙的母親,手裡提著食籃,裙邊圍著五六七八個高高矮矮的小孩,一臉鬍鬚的父親推著嬰兒車,車裡的小嬰兒正咕咕的和自己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