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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6:45 作者: 龍應台
「你媽媽在哪裡?」
「我媽?」阿土吧啦吧啦喝著可樂,「我媽死了!」
「怎麼死的?打仗嗎?」
「不知道。我爸走的時候也沒跟我說清楚。」
「你爸哪去了?」
「不知道。他到很遠的地方去----可不是南斯拉夫,南斯拉夫在打仗你知道嘛!
我爸不回來了。」
「那誰照顧你?」
「照顧?」阿土似乎覺得滑稽地笑起來,「我照顧爺爺,爺爺病了,躺床上不動。奶奶做飯。」
「你們也住營帳里嗎?」
「我們不住營帳,我們住公寓。」阿土的眼睛流轉著觀看四周,似乎對吃沒興趣了,「那個女人就住我們隔壁。」
「公寓隔壁?」我問,「那個女人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哦----」他伸出指頭開始數:「她、她丈夫、她侄兒----她侄兒也是個大人,每天去上班,三個小孩,阿敏七歲,常跟我打架,他很壞,還有小桑妮,只有一歲,還有姨婆……算不清了。我媽說她姨婆腦子有毛病----」
「你媽媽,」我說,「你不是說你媽死了?」
「對對對,」阿土敲敲自己腦袋,「我老說錯,我是說我奶奶,我奶奶啦!」
「等下我拉琴的時候,」他眨著明亮的大眼,愉快地看著我,「你要給我多少錢?」
我說我得想想看,然後注意到盤子裡剩下大半的菜。
他聳聳肩:「剛剛街上有太太請我去吃披薩餅,我已經吃過了。吃不下了。」
※ ※ ※ ※ ※
在晚餐桌上,我把下午和阿土的邂逅說了出來。我知道我不該說的,因為,你看,還沒說完,丈夫就在那頭哈哈大笑:
「哇塞!只有你這種傻瓜會去上吉普賽人的當。今天南斯拉夫打仗,她們就說是南斯拉夫來的,明天亞塞拜然開火,他們就變成亞塞拜然人了。過幾個月莫斯科打起來,他們就全是俄羅斯人了。來來來,為咱們的慈善家干一杯!」
見證者
沒事吧?跟你隨便聊聊。
每個星期二,我從法蘭克福搭火車到海德堡大學去教課。昨天,在火車上,看到這麼一件事,說給你聽聽。
我站在曼海的月台上,等著換車。這天人特別的多。一群外國旅客,總有十來個吧,腳邊圍著大大小小的行李,顯然是出遠門的,愉快地說笑聊天。
火車進站了。這是班開往義大利的快車,一路上要經過許多阿爾卑斯山的湖泊和隧道。
車子停下來,一大堆人堵在狹窄的車門口。沒有行囊、只夾著一本書的我,第一個上了車。到海德堡只有十分種的車程,所以我就在車廂與車廂的銜接走道里找了個角落站著,居高臨下,看著旅客艱難地把大皮箱和自己的身體從密集的人體中擠上來。那門,真窄。
一個頭髮枯黃的中年女人擠到我身邊來,不勝負荷地把皮箱「碰」一聲落在我腳邊。
車廂與車廂之間的自動門也不管用了。一個年輕的女人,一手牽著幼兒,一手拎著皮箱,胸前晃蕩著掛在頸間的小皮包,正要走過來,被自動門給鉗住了。她身邊還堵著一大堆人。
枯黃頭髮的女人伸手把門猛力拉開,嘴裡嘟噥著:
「我的天,要把小孩給擠壞了!」
外國旅客正在前前後後地大聲招呼,看是少了人、少了行李沒有。黃頭髮女人的丈夫終於也擠了上來,一個禿頭、挺著大肚子的男人。他把一個更大的皮箱擱在我腳邊;現在,我的腳已經沒有動彈的餘地。
禿頭男人瞄了自己女人一眼,很有權威地吆喝:
「把你皮包關上!」
女人趕忙低頭看皮包,手臂夾緊了,喏喏地說:「是,是關上的。」
男人嫌惡地說:「這些人幹嘛不回到南斯拉夫去!」
女人說:「是啊!擠死了!剛剛有個帶小孩的女人,瞧,就是站對面的那個----」女人用眼睛示意,「就被自動門給夾住了,我把她放出來的!」
火車搖搖晃晃地走著,查票員已經來到走道,一個高拔的女聲說:
「我的皮包----我的皮包被偷了……」
是那個年輕的女人,兩三歲大的孩子緊緊依偎著母親的腿。
「護照……車票……都沒有了……」
掛在她胸前的皮包張著大嘴,露出一些紙張雜物。
頭髮枯黃的女人,就在我耳邊,對她丈夫說:
「一定是她剛剛夾在門裡的時候發生的,她身邊貼著那群----」
男人回頭瞄她一眼,問:
「你看見啦?是你幫她開門的?」
女人用力點頭:「是啊,那個自動門剛好要關上,她剛好要經過,她一手牽著小孩----」
「您有見證人嗎?」查票員手裡拿著剪票的夾子。
年輕的女人往四周張望。
「我們看見了!」禿頭男人大聲說,挺著胸膛,往前踏出一步。
「剛剛在曼海站上來一窩蜂塞比爾、克羅埃西亞人,亂成一團,」男人表情鄭重地述說,「這位女士被夾在這個自動門裡,那群南斯拉夫人就圍著她……」
嘿,你知道吧?塞比爾和克羅埃西亞人就是正在南斯拉夫打仗的傢伙。克羅人要獨立,塞人不讓,就火併起來了。房子被大炮轟掉的老百姓嘛,四處流亡。湧進德國的有好幾萬。
火車已經慢了下來,海德堡到了。
車門自動敞開,在月台上,守候在這個門口的,是兩個穿制服的警察。
大伙兒都下了車。查票員對警察說:
「這位女士聲稱皮包在火車上被竊……」
我知道我上課要遲到了,可是,你會原諒我愛看戲的個性。
年輕的女人一手牽著孩子,胸前的皮包還敞開著,好像一張張口要喊的大嘴。
南斯拉夫旅客三三兩兩地從別的車廂下來,往這裡聚攏,邊走邊彼此探問: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要我們下車?
疑惑全寫在臉上。
警察面對著禿頭男人,取出紙筆:
「請留下名字和地址。」
「您看見竊盜的發生?」
「嗯!」男人很嚴肅地看著警察說,「是在那群南斯拉夫人裡頭,那個人大約五十五歲,一百七十八公分高,深色頭髮,穿暗紅色上衣。」
他很流利地一口氣說到底。
我倒抽一口涼氣。
對著陸續走來、正在七嘴八舌說話的南斯拉夫人,警察說:
「請您指認……」
男人的眼睛逡巡著。
……
然後抬手一指,指著一個走在大夥後邊的人。
「他。」
男人低聲對警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