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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6:45 作者: 龍應台
我們就鑽進了他的進口自排福特車,沿著大漢溪邊的公路走。我說:「橋要真封了,過不去的話怎麼辦?」二哥笑笑,「總是有辦法的!」
在離橋兩百公尺的地方,豎著一個牌子:「施工中,橋樑暫時封閉」。遠遠看著橋,七七八八的工程建材堵著橋口,確實是不通了。
「為什麼施工單位要等到距橋兩百公尺才肯立一個牌子?他們難道不能在二十公里之外的交通要道警告人家?」我忿忿不平。從桃園到這裡,我們已經開了近一小時的車。二哥笑笑:「總是有辦法的。」
前頭一輛車,在牌子後邊消失了。我們緊跟著過去,原來,就在那宣告「封閉」
的牌子後邊,一條新路已經被壓了出來。
沒人跟我一樣,看著牌子生氣;他們只是站在牌子下四周眺望一陣,毫不猶疑地開向溪底,闖出一條路來。
極寬闊的河床,中間只有一灣窄窄的溪水,怪手在上游隆隆作響,不停地挖掘。
河床地崎嶇不平,福特車身又低,底盤不斷撞上突起的泥地,令我全身起雞皮疙瘩。
經過積水的泥潭,泥水濺得車窗一片糊爛。我不時地咒罵二哥;這種車不是開這種路的,陷進爛泥里怎麼辦,四十多歲的人怎麼還做這種不經考慮的事……他只是笑:「路是人走出來的,而且,要死也不只我們一個。」
真的,身後有一長列車隊,全是小汽車,天哪,這些人都信仰「路是人走出來的」嗎?
一個比池塘還大的泥坑橫在眼前。不知是哪個氣度恢宏的開拓者已經在大泥坑上擱下兩條窄窄的木板,寬度剛好夠汽車的輪胎險險地輾過。
前面那輛小紅車裡鑽出了個人。走到泥坑那頭,開始指揮。小紅車戰戰兢兢地,滾上木條,凌空了,一寸一寸地往前移動。車隊裡的人全鑽了出來。站在泥濘的河床上,興高采烈地看著熱鬧。小紅車後輪著地的時刻。觀眾給予熱烈掌聲,竟是一片同仇敵愾的歡喜。
顛顛簸簸,翻山越嶺似的,車隊在河床上折騰地匍匐前行。過橋只需要三分鐘的路程,現在用上了一小時,終於到了彼岸。
二哥得意了,「你看。」他說,「路是人走出來的,沒錯吧!」
我獨自目瞪口呆地往後望著:河床上的車隊,一隻一隻泥龜似的,歪歪斜斜地爬過來。
4
我決定自己開車。
在德國,趕路的時候,我可以開一百八十公里的時速,但一直沒有勇氣在台灣開車。怕。連爬帶滾地行過大漢溪之後,我想,嘿,我也是個台灣的孩子,咱們一塊混混吧!
所以就上了路,是個桃園的夜晚。華燈初上,一片流動閃爍的繁華熱鬧。行駛在燈紅酒綠的市區中,困擾我的,竟然不是那擁擠的人群,也不是那竄來竄去不可捉摸的摩托車,而是,說出來你或許覺得可笑----我老是找不到紅綠燈!沿街矗立著一個比一個大的招牌, 招牌上閃著千奇百怪的霓虹燈:皇宮KTV的燈滴溜滴溜地繞著打轉,春風理髮廳的燈魔幻似地旋轉又旋轉,藍寶石舞廳、全家福海鮮館、大時代咖啡廳、夢露寶館……簡直是一片絢麗的燈海。在這樣一片漩渦似的刺激性極強的五光十色的燈海中,我的眼睛忙不過來;紅綠燈在哪裡?
前面有一個什麼警燈在閃爍,讓我習慣地緊張起來----是修路?警車?救護車?
消防車?要不要讓路?尋找燈的來處……天哪,是「真壞戒」檳榔攤!為了在絢爛的燈海中更絢爛,賣檳榔的人在攤子上裝了閃爍旋轉的警燈。
每段街都有個檳榔攤,每個檳榔攤上都閃著荒謬的警燈。我一感覺到警燈的閃爍就下意識地緊張戒備,然後又安慰自己這只不過是「其壞戒」檳榔。帶著這種牙疼似的內部抽搐,上了高速公路。
高速公路,另有一番文化。我早有準備。切入超車、不斷蛇行換線道、大卡車大巴士占用快車道、計程車尾追不舍……沒有什麼了不起。我開得很穩、很快樂,在家的感覺真好,啊,我愛嘈雜的醜陋的台灣,聽聽莫扎特吧,反正車速慢了下來,前面顯然開始堵塞,莫扎特的長笛像空中掠烏拉出的弧線,流利優美。
然後,我睜大著眼睛,不相信這樣的事會發生:路肩,有人開上了路肩,路肩超車。一輛,一輛,又一輛,毫不猶疑地,在路肩上奔馳。
兩眼發直,我聽見自己發出長長一聲「啊----」;是驚駭,或竟也是讚嘆。如果路肩都能走,朋友,這世界還有什麼不能走的路、不能做的事?我輸給你,台灣的孩子。
5
坐在福華的中庭咖啡座里, 聽出版的朋友說文學的書如何如何地沒有人買。
「社會多元的意思,」他說,「就是說。沒有人願意連續地坐上兩小時看一本讓腦子累一點的書。」
「別難過,」我安慰他,「你看那邊櫥窗里那個東西,也一樣沒人買。」
那是一把義大利進口的雨傘,標價兩萬元。
「哈,」他輕蔑地笑起來。「那個東西,有人買!」
咖啡座上坐著化妝明艷、穿著入時的女人,疊起玻璃絲襪的腿,優雅地啜著咖啡。好幾個穿白襯衫、深色西褲的男人對著手裡的大哥大說話。其中一個,竟然是些許年不見的大學同學。
「還在高中教歷史嗎?」我問。
「不教了,沒前途。」他說,把大哥大熟稔地插進褲袋裡,「現在搞營造,包工建橋開路之類的。」
「營造? 」 我驚訝,記得他當年穿著長袍馬褂,在講台上表演相聲的樣子,「你學過營造?」
「沒有。」他搖頭,然後解釋,「就好像學游泳,先下水,搞濕了自然就會。
我也沒什麼資金, 先是搞股票賺了點橫財, 就投資營造。在台灣嘛,反正就是有「一分錢,做八分投資,講十分的話……」
「冒險嘛!」他笑著,帶著點自我嘲弄的味道。
大哥大嗶嗶響起。
6
有人按鈴。又是個穿綠制服的德國警察。又怎麼了?我沒好氣地瞪著他。
這一回,是因為我停在車庫門前的車,車尾突出。「侵占」了人行道大約十公分的空間,妨礙行人過路。
「請您將車子駛進車庫,或著停到路邊去。」他面無表情地說。
我用最毒的眼神看著他----老兄,這人行道起碼有一百廿公分寬,再蠢的胖子也過得去。你停下巡邏車來干涉我,只不過因為這十公分的「脫序」觸犯了你尊祟秩序的原則和習慣。
你是一個秩序和原則的動物。
我忿忿地盯著他,然後,很勇敢地----把車移走。
我能說什麼?十公分是侵占,一公分也是侵占。
澳洲來的伊蘭在電話上絮絮不休:「院子裡那株松樹掉針掉得厲害,掃不勝掃。
又遮了陽光。我們打算明天把它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