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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6:45 作者: 龍應台
    她的手上並沒有活做,可是不知怎麼,她的眼睛就是不和我的接觸,看著自己的手吧,對我的問題,她懶得開口,只搖頭。我有點兒高興,至少她聽見了。「那麼有硬臥嗎?」我小心地問,還回頭看看身後的老人家。

    她搖頭……

    「那麼,」我緊張了,想著母親的心班病,這是一趟十七八小時的路程,「那麼,有軟座嗎?」

    她搖頭,我的心一直往下沉,「那麼,有硬座嗎?」

    她突然劈頭大罵:「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有!你以為你在哪裡?!要買不買?」

    我站在窗口,整整比她矮上一大截,仰頭看著地。我不知道她還能說出什麼話做出什麼事來,趕忙說,「買買買。」雖然我一點兒也不知道買什麼;她不是說什麼都沒有嗎?

    她把幾張票和找的零錢從潤口丟出來,對,是丟的。收攏了東西,我急忙轉身去照顧那老的,好像還習慣性地和售票員說了聲謝謝。

    ※ ※ ※ ※ ※

    天氣毒熱,我看著滿頭大計的母親,有點兒發愁,開始責備自己太孟浪,沒為老人多想。手裡的車票拿出來看,才知道是站票。十幾個小時在人肉堆里站到湖南?

    只好上車再打算,也許有空的軟臥,現在得先給老人找候車室休息,售票口對面就是軟座休息室,那不就是嗎?一拉開門,震裂耳膜的音樂當頭蓋下來,一男一女拿著安克風正在放聲高歌,音響放大到極致;候車室竟然也是卡拉oK,讓老人坐下,我去找車站服務員。啊,那正在唱歌的竟然就是穿著制服的服務員。我湊近她,等她暫時停下來,然後說:「你們可能小聲一點嗎?那位等車的老太大有點不舒服。」

    服務員口齒伶俐地高聲說:「這兒是茶室,怕吵就別進來。」

    我看著她,多麼熟悉的一刻,她的臉和那賓館的服務生,火車站的售票小姐,重疊在一起。怎麼我所有的學問,所有的閱歷,所有的人生哲學在此時此地都用不上呢?我究竟有什麼詞彙能和她同一個頻率地溝通呢?我聽見自己說:「外邊不是掛著牌說這兒是軟座休息室嗎?」

    「軟座休息室現在是茶室,你要在這裡坐,一個人五塊錢。」她很乾脆地說,拿出票子。

    我們三個人推著行李,在炸裂似的音響中,像在叢林裡摸索,歪歪跌跌地找到出去的門。

    外面還是四十度。

    ※ ※ ※ ※ ※

    上了車,從杭州開來的列車,竟然真有幾張軟臥還空著。我大大地鬆一口氣。

    補票得和列車長交涉,是個帶廣東口音的年輕人,我問他:「您貴姓?」

    他低著頭寫票子,不回答。站在他身邊的列車員倒以一種訓話的口吻說:「什麼事說就是啦,問姓名幹什麼!」

    他真是年輕得可以。眼睛還稚氣得很,是什麼使他這樣說話呢?是他工作太辛苦,工資太低?還是,他身上穿著的制服和他頭上戴著的帽子告訴他:他有某種權威,這種權威代表他的人格價值?

    「問名字,好稱呼。」我說。「基本禮貌,不是嗎?」

    他不說話了,沒趣地走開。

    當我從軟臥取了文件回到餐車。發覺我原先坐著的位子上有個列車員坐著;他也沒事,只是坐在那兒無聊地看列車長開我的票子。我走過去,對他說:「對不起,讓一下。」

    裡頭還有一張空椅,他可以挪過去。可是他不,他抬頭看看我,顯然有點驚訝我竟然敢叫他挪個位子。他說:「你站著等。」

    「不,我不站著等,」我靜靜地說,「您挪過去!」

    他不動,似乎還沒碰到過這種狀況,一時有點應對不過來。好一會兒,他下了決心,說:「你站著。」

    我說:「不,請您挪過去,我不站著等。」

    就這麼僵持著,直到列車長站起來打圓場,推他一把說:「過去過去,又不是沒位子!」

    僵持下去,我也不會贏,因為在和他對話的時間裡,我已經站著等了。

    山間小路

    海德堡古城臨河,河對岸山坡上有條羊腸小徑,蜿蜒數里,覆著野花或莓果,看季節變化,小路無人不知,因為歷代哲學家,歌德、亞斯培斯、黑格爾、韋伯、海德格爾……都曾經在路上徘徊,從「哲學家小徑」遠眺,可以望見古城的石牆紅瓦和漸行漸渺的河景。

    我到長沙,什麼都不想看,只想去看一條小路,也是一條山中小徑;在那條小徑上,朱熹,張栻,王陽明,左宗棠,曾國藩……都曾經徘徊,從小徑遠眺,可以望見古長沙郡的城池和波光漣灩的湘江。

    那條小路在嶽麓山里,蜿蜒穿梭於書齋亭台、老樹池塘之間,覆著青苔或落葉。

    小路沒有名字,有名字的是它牽引環繞的範圍,叫嶽麓書院。

    九月的一個下午,陽光穿過重重葉層,將老槐樹的影子閃爍灑在地面,與書齋穩重密實的投影形成動與靜的輝映,小徑上光影錯落,明滅之間時光恍惚,仿佛望得見前行者踽踽背影。也是九月,不到四十歲的朱熹經過長途跋涉抵達長沙,也是別的都不看, 渡過湘江, 直奔書院小徑,與張栻會面。他要和張栻面對面地討論「中庸」里關於中和的概念。兩個人不僅私下切磋,而且公開講學辯論。開講時,「一時輿馬之眾,飲池水立涸。」朱張兩人渡湘江來回的地方就被老百姓喚為朱張渡。

    一個愛思考的人行走千里只為追究一個形而上的問題;輿馬爭飲,座無虛席,只為聽一場關於道德的辯論;渡口不以政治人物命名,卻紀念兩個著書立言的人……什麼樣的社會才允許這樣的事情?那必定是一個認識文明、尊重文明的社會,八百年前的中國。

    可是這文明又是怎麼回事呢?朱張講學時如何地意氣風發,誰能想見朱熹日後的命運,不同意他思想的人要求朝廷將他「梟首胡市」。朱熹雖然躲過了棄市的下場,卻難逃被貶為偽學逆黨,鬱悒以終,發喪時,生徒不許聚集。然而,受朱熹牽連而被杖枷流放的蔡元定又哪裡想像得到,再過三十年,宋理宗會讀朱熹的「四書」

    註解而愛不釋手,「恨不與之同時」,於是「逆黨」變成太師,於是「偽學」又成為官學。如果這是一個認識文明的社會,它又怎麼會如此恣意橫暴地玩弄文明於股掌之間?

    也許因為天氣炎熱,也許因為書院裡沒有附設歌廳茶座,遊人零落。我竟然可以安安靜靜地舉頭細看那屋瓦的顏色:不識魏晉的青草一簇一簇點綴在瓦的行列間,赫曦台上有個六歲大的女孩拿著毛筆,蘸清水在地面練字。迴廊肅靜,聽得見風吹的聲音。如果吊上一盞風鈴,檐間一定叮零清脆。可是這屋瓦迴廊,我知道,並不都是這麼平靜的;作為文明的象徵,書齋和人一樣有時輝煌,有時覆滅,輝煌的時候,皇帝題匾贈書;覆滅的方式就多了:改朝換代的兵火可以將它付之一炬,居安思危的君主可以轉念之間「毀天下書院」,或者,陰柔一點的,乾脆將書院併入官學,納入體制,這千年書院,時而房舍巍峨,書聲朗朗,時而斷垣殘壁,鬼影幢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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