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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6:45 作者: 龍應台
    她還好商量,手放了開去。

    她目光炯炯地看我付完車費,手接著伸過來掐住我的手臂:「給點兒吧!給點兒吧:」

    我有點慌,行李還不知齊不齊全,火車站的入口在哪裡,人怎麼這麼多,流過來流過去像大浪洶湧,我兩手提起行李,她擋在我腳前:「給點兒吧!給點兒吧!」

    我往左挪,她往左,我往右挪,她往右,我往前跨一步。她步子比我的還大,又矗立在我眼前:「給吧:給吧!」

    我索性將行李擱下,說:「沒有。讓我過去吧!」她竟然繞著我打轉,上下打量。然後立定在我面前,氣定神閒地說:「看您樣子,不是沒錢的人,是大款哩!

    給吧!給吧!」

    我聽說過「大款」的意思,但是我渾身上下沒有一件首飾,我向來不戴首飾,而且和她差不多,我穿著素色的布衣布裙,要不是得趕火車,我還真會停下來問她怎麼分辨人,現在,夾在兩件行李之間,在人潮的涌動中,我和她對望,不,我抬頭仰望著她,她的眼光讓我嚇了一跳。

    我怎麼狼狽脫走的已經弄不清楚,很可能是她看見了更好的對象因而放了我一碼。提著行李,不斷地閃避人群,找應該會合的人,找正確的候車室,忙忙亂亂,好不容易坐下來了,我才有時間回想高老太太,不,她不姓高,只是塊頭高大。回想她的眼光,她說:「給吧」,那麼直截了當,那麼理直氣壯,俯視著我的眼睛是坦蕩蕩,大無畏的,儼然逮著了一個欠她債的小人。

    而且她還用肩頭輕輕撞了我一下,帶點輕蔑地說:「怎麼樣,給吧!」

    火車掠過江南水光漣灩的風景,我卻想著高老太大:她怎麼可以這麼無賴?無賴的男人、年輕人並不少見。但是抗著典雅髮髻、樸素端莊的老太太也無賴?這怎麼說得過去?想著想著,我發覺自己微微生氣起來,對墮落的高老太太。然後就知道我其實沒有特別生氣的理由,台北的地下道里不是有個大家都認識的乞丐?他沒手沒腳,就坐在濕冷的地上,這個人當然不是自己爬到那兒去的,是有人每天把他拎到那兒擱下,晚上再收走,同時收走地上裝銅錢的破碗。歐洲的吉普賽人在冰天雪地里坐在薄薄的破報紙上,把年幼的孩子放在膝頭,向路人伸出乞討的手,那臉頰凍得通紅的孩子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躺在那兒,總是睡著,你不能不懷疑那可惡的作父母的是否給他吃了什麼藥。在印度,還有人拐了別人的孩子,砍了他的手腳,瞎了他的眼睛,讓他到街頭乞食。

    高老太大比這些人更無賴嗎?當然不,她只是謀生的技巧不同罷了,別的乞丐用殘缺的肉體或孱弱的兒童試圖激起人們的同情心,高老太太則採取了糾纏和無賴的行為試圖激起人們的厭惡感,人們或者因為動了惻隱之心而施捨,或者因為討厭得受不了,想得到解脫而給錢;就乞者而言,只是工作方法不同而已,誰也不比誰高貴。真正的重點可能在於,看誰的方法掙的錢多!

    我很快就原諒了高老太太----雖然她根本不需要我的或者任何人的原諒,可是我並不完全釋然;不,她大刺刺地攔著我,眼裡的坦蕩無畏清楚地表示她什麼都不怕,她的什麼都不怕令我感到不安;對某些價值的敬畏,我想,畢竟是文明之所以為文明不可或缺的基礎吧!

    我不站著等

    我們踏進和平飯店的咖啡廳。客滿。角落裡倒是有張桌子只坐著一個客人,白種人,我們走近,問他是否能讓我們共坐;他點頭,我們坐下。

    侍者看見了,有點緊張地走過來問:「你們跟客人打過招呼嗎?」

    我愣了一下;他憑什麼以為我們不懂這個基本禮貌呢?為了不冒犯他的西方客人,他卻以質問來冒犯我們?反過來說,如果原先坐著的是長著東方臉孔的我們,而兩個西方人前來與我們共坐,他是否也會緊張地質問他們:「你們打過招呼嗎?」

    我太多心了吧。在曾是帝國主義橫行的上海,能住進典雅的和平飯店,能在太平盛世和一個上海人安安靜靜地坐下來喝杯香醇的咖啡,是件多麼愉快的事。我擺出主人的架勢為陪我的朋友點飲料:「有鮮榨的柳橙汁嗎?」我舉頭問侍侍者好像沒聽見,只顧望著我的客人,我的客人於是用上海話說:「有鮮榨的柳橙汁嗎?」

    「有的。」侍者回答。

    「請您給我們兩個大杯的。」我說。

    侍者飄忽地瞄我一眼,把臉對著我的朋友,等著他說話。朋友說:「請給我們兩個大杯的。」

    「好。」侍者轉身走了。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的背影,有點兒張口結舌:「不是我多心吧?他……他根本不跟我對話?」

    朋友帶點尷尬地點點頭,是,他也看見了。

    「因為我是個女人?還是因為我不說上海話?」

    朋友想了一下。靜靜地說:「大概兩者都有。」

    ※ ※ ※ ※ ※

    「填!」

    她把一疊表格甩在桌面。

    「三個人都得填嗎?」我問。是個挺年輕的女孩子,扎著馬尾。我們進來的時候,她正低頭寫著塗著什麼,現在,她仍舊低著頭,寫著塗著什麼。這是一個縣級的賓館。

    「三個人都得分開填嗎?」我提高聲音。

    「對。」她低著頭,寫著塗著。

    不,我太不能適應了;我實在沒法適應談話時對方不拿正眼瞧你。「小姐,」

    我說,「您可以抬頭看著我說話嗎?」

    她沒動,我等著。時間『分一秒過去,她顯然等著我自己覺悟。她坐著,我站著,想趕快有個房間躺下來的是我不是她,我一言不發地填了表格,三份。正在提起行李,她卻說話了,斬釘截鐵地:「先付款!」

    「付款?付什麼款?」

    她已經低下頭去,繼續塗寫----她也許是個尚未被發掘的作家,誰知道。

    「住房費?」我大吃一驚,「我們還沒住呀!」

    她終於用兩眼直視我了,那樣清澈美麗的眼睛竟然可以那樣的不友善:「先交費,後住房。」

    哎,我真生氣,覺得被她侮辱了,什麼話嘛,把住房的客人都當無賴來接待嗎?

    看著她冷淡,什麼都不在乎的眼神,我又感覺到自己的可笑,規定又不是這小姑娘定的,侮辱你的還不知道是誰呢!你跟誰去生氣?

    我站在櫃檯前,很想提起行李忿忿地走出去。可是我彎下腰,慢慢地取出行李中的錢包。

    ※ ※ ※ ※ ※

    我們到浙江松陽鄉下去探親。然後匆匆趕到衢州火車站,想買臥鋪票搭夜車到衡山。不是我天真,不知大陸旅行艱難,而是因為松陽鄉下前不搭村,後不搭店,加上時間勿促,我沒法事先安排車票。於是這樣的情況就發生了:在四十度的氣溫里,下午兩點,我帶著兩位將近八十歲的老人家,抱著行李,走進了衢州車站。

    賣票的高高在上坐著,又是個年輕的女性。「請問有軟臥嗎?」隔著玻璃,我擔心她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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