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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6:45 作者: 龍應台
「總而言之,」卡斯納彈掉一節菸灰,站了起來,「總而言之,他那棟價值連城的房子,就是他長年收取回扣的收穫。懂了吧?」
我懂,咱們走吧,我說。
效率就是等待
蘇聯駐西德大使館的鐵門前,有一個小房間,那是簽證的地方。
和別的國家一樣,發給簽證的人和需要簽證的人隔著一扇玻璃窗;和別的國家不一樣,蘇聯這一扇玻璃是一面障眼的鏡子----裡頭的官員可以清楚地看見你,你卻看不見他,完全是「敵暗我明」的設置。
輪到我了。「藏鏡人」卻將我的證件粗魯地推出來,冷冷的聲音說:
「台灣護照,不能辦觀光簽證。沒有外交關係。下一個!」
跟一個你看不見的人理論就好像跟影子打架。我張口結舌地試圖說服這有權威的影子,影子卻把證件推得更遠。用德語我不會罵人,於是改用英語:
「你這個人真是蠻橫無理。電話上不跟我說明白,讓我訂了旅館、買了機票,現在才說不行。你簡直可惡!」
影子靜默了一會,伸出手取回證件,竟然客氣地說:
「我會給莫斯科外交部電話,要等他們決定。但我相信是不可能的。」
所有不可能的都變成了可能,就是今天的莫斯科。五天之後,外交部來電,給了台灣人觀光簽證。
到了蘇聯,排山倒海而來的第一印象,就是這個社會主義國家的低效率,躲都躲不過它的折磨。
機場的各個門口,聳著肩的男人在暗淡的燈光下徘徊,用眼睛打量外國來客。
大部分是沒有營業執照的司機,來賺取外快。
「廿塊美金到宇宙大飯店。不要盧布。」
幾天大雪,機場外面像個劫後地區,骯髒的雪泥堆成小丘,把汽車埋在裡頭。
每一輛汽車都包著一層黃泥。透過泥濘的玻璃窗,看夜晚的莫斯科,莫斯科在泥濘的覆蓋之下。車輛過處,泥濘噴濺,穿著厚重大衣的行人在雪泥中跋涉。
飯店接待櫃檯前,已經排著長龍,疲倦的旅客爭著一張床。站了一個小時之後,輪到我。取出事先付款過的旅館訂單,接待服務員卻搖搖頭:
「不是正本!不算數!」
「正本被你們大使館收走了。只有副本,怎麼不算數?」
「不算數就是不算數:我們只認正本!」
好了!你知道事情總會解決的,不必絕望,但是你已經在路上奔波了六個小時,排了一小時隊,然後還要打起精神來和服務生理論、求情、憤怒……算了!
提著行李,離開飯店,投奔朋友。我知道簽證上寫著:「外國人抵達蘇聯,必須逕自前往預定地點,並立即申報流動戶口登記。」現在的莫斯科,大概可以不管它了。
坐在客廳里,我想打電話給其他飯店,可是我忘了,莫斯科沒有電話簿這種東西,電話何從打起?而事實上有了號碼也沒有用,因為旅館並不個別作生意,招襪客人,而是由一個中央機構,叫做Intourist統籌分配旅客。
一年幾百萬的旅客, 都由一個中央機構來排列組合, 分配到各個旅館去。在Intourist的櫃檯前,我又等了兩個小時。
又被「分配」到宇宙大飯店。
這是莫斯科最豪華的旅館之一。
「飯店裡有傳真機設備嗎?」
小姐搖搖頭,「沒有。」
於是我在外面奔走,四處打聽哪裡有可用的傳真機。精疲力竭地回到飯店裡,在大廳買報時卻發現那兒就有專門為旅客傳真的部門。
打個國際電話吧!
先排隊,輪到你了,填表格。填完了,什麼時候可以打歐洲?
「今天申請了,明天可以接通。」
「什麼時候?」
「明晨七時。」
「不行啊,那是歐洲的清晨五點,太早了,可以換別的時候嗎?」
「不行,就分配到這個時候!」
第二天清晨七點半,電話響了,接線生說:「西德電話。請你將話筒暫時掛上。」
話筒掛上了。卻從此再無消息。一切重新開始;排隊、填表、等待、等待、等待……
到商店裡買個東西吧!
進了擁擠的店,你要排三次隊:第一次,排隊等著看櫃檯里有什麼東西。一個小時過了,輪到你。看中了一樣東西,去排另一次隊----付錢。一個小時又過了。
付完了錢,你取得的卻不是你要的東西,而是收據;拿著收據,你得去排第三次隊,取東西。一個小時又過了,你終於得到了那個東西,大概是一盒洗髮精。
在蘇聯,效率就是等待的藝術。
一九九○年二月廿四日
敞開的俄羅斯家門
「你會怎麼描述我們呢?」五十九歲的沙克立克夫用懷疑的眼神問著。
「西方的記者,寫來寫去都是蘇聯的店鋪東西少得可憐,人們排長龍等著買香腸,蘇聯人衣著陳舊。他們不懂----」沙克立克夫慍怒地說,「蘇聯各個機關單位都有配給,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在各自的單位領取配給,譬如我就不必去排隊。我們並不缺糧食;西方記者把我們寫得很不堪……!」
我把這番話轉述給舍給聽。舍給是個廿九歲的作家。
「他是個混帳!」舍給憤怒地揮著手,「他想騙你!單位都有配給沒錯,可是夠嗎?你問他一個月配到幾斤香腸!有沒有咖啡?有沒有牛奶?有沒有乳酪?沒良心!睜著眼說瞎話。人家西方報導的是事實,事實有什麼好遮蓋的?」
「我們不是沒有食物,」我想起遠東研究所一位學者說的,「各地的糧食運往莫斯科,但進不了城,在城外小站上擱淺了。為什麼呢?一群我們稱為『買賣黑手黨』的人,為了要破壞戈巴契夫的革新政策,就故意怠工,把香腸囤積起來,不往城裡運。過幾天,香腸全臭了,於是整卡車整卡車地往河裡傾倒……」
「然後,」尤瑞很戲劇化地說,「人們突然在莫斯科河裡發現漂浮的香腸,事情才爆發出來。報紙都登了,真的!」
「是啦:」舍給不感興趣地說,「報紙是這麼說過,但是,究竟是真是假,難說。」
舍給對蘇聯的香腸沒有興趣,他只有一個夢想:到美國去。
「為什麼?」
「我不否認我也喜歡有較好的物質生活,不過最重要的,美國那樣的社會比較可以讓我專心而孤獨地生活。我只想看書、寫作、思考,其他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想過問,只作我自己。在蘇聯,這辦不到。」
舍給不曾去過美國,卻講得一口美國英語;穿著一條帥氣的牛仔褲,還有一件令人眼花繚亂的太空外套。舉手投足都像一個美國的青年。
經過剛開幕兩個星期的麥當勞,看見排隊等著漢堡的長龍蜿蜿蜒蜒大約有兩三公里長。
「瘋了!」舍給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