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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6:45 作者: 龍應台
    「那個蘇聯女人,我送給她一袋衣服和化妝品,」老太太在茶里加奶,她的手背上布滿了褐色斑點,「她顯得很難過,害我也覺得不知如何是好,似乎傷了她的自尊……她說,離開蘇聯以前,她一直以為不管怎樣蘇聯都是個世界強國哩!」

    「我沒到過蘇聯,可是,您可以說我對這個國家有著特別複雜的感覺,」她慢慢地喝茶,「您知道德軍在二次大戰期間包圍列寧格勒的歷史吧?圍城九百多天,列城內一草一木都被啃光,到父母易子而食的地步。我不認得什麼蘇聯人,可是我覺得德國人對蘇聯人有歷史的債……我在幫著還債……」

    她也知道她的五百馬克不知道會落在誰的手裡;她也知道一卡車一卡車來自德國的救濟物資,堵在蘇聯荒僻的轉運站口,不見得運輸得出去;她更知道蘇聯很大,再多的人再多的匯款,也不過是杯水車薪;她也看見,在電視上,「捐款蘇聯」變成一個如火如荼的媒體運動……

    「您知道我是生在波蘭的德國人,戰敗後我們被趕出家園,流亡到德國,我那時只有廿歲,在一個小農村里總算找到了一個小學教師的工作。住在一個沒有暖氣、沒有食物的小屋子裡。每天下課之後,您知道我幹什麼嗎?」

    老太太微笑著,眼裡流過回憶的一點柔和:「等孩子們都走光了,我這做老師的,逐行逐排地彎腰去撿孩子們吃剩掉落的麵包碎屑,撿起來,帶回冰冷的房間,偷偷地吃……有時候,吃著吃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當時,有些農夫,種了些馬鈴薯、番茄,知道我是個流亡的外鄉人,總會一句話不說地,在窗前放個南瓜、幾粒馬鈴薯、三兩塊麵包……」

    「我永遠記得那些慷慨給我麵包的人。今天我有麵包吃,也希望分一塊出去,給沒有麵包的人吃。」

    老太大眼光轉到窗外,有鳥雀來啄食我灑在草地上的玉米。她看了一會,回過頭來,說:

    「您知道嗎?我們是連夜逃離波蘭的,蘇聯軍的炮火聲不斷地跟著我們的馬車。

    我的姊姊,她突然跳下車往回跑,說是要去拿什麼結婚紀念的一個東西----她就再回不來了。我後來聽說,那一夜她被蘇軍強暴了不知多少次……」

    我們安靜地坐著,聽見教堂的鐘聲噹噹地響起。

    一九九一年七月

    快樂四號

    沿著加州的海岸行走,放眼望去,左手是無邊無際的大海。右手是無邊無際的草原和沙漠;漠地上開滿了野花,一叢又一叢,五顏六色一直開到天際。

    美國人多麼受蒼天寵愛,獨占這偉壯遼闊的土地!從歐洲來的人,沒有不嫉妒的吧?

    離開美國八年了。以現在習慣了歐洲的眼光回頭來看住過多年的美國,會有新的驚訝嗎?我問自己。

    迎面而來的女人對我嫣然一笑,揮手招呼:

    「Happy Fourth!」

    我愣了一下----這可是祝福什麼?祝你四號快樂?

    然後領悟過來,不錯,七月四號,明天是美國國慶。這個女人說「快樂四號」

    的神態就和說「祝你聖誕愉快」和「新年快樂」一樣的理所當然。

    聽在我這寄身德國的異鄉人耳中,「快樂四號」卻像不提防在耳後突然炸開的爆竹,教人大吃一驚:國慶日,一個政治性的節日,竟然這麼重要?

    好像要為我解謎似的,接下來的兩天,電視節目充滿了愛國歌曲、愛國演講、愛國遊行、煙火、音樂……一片普天同慶的風光。

    在迪斯尼樂園裡,我把兒子放在肩頭,引頸瞻仰米老鼠和唐老鴨----唐老鴨被一面巨大的星條旗給遮住了,星條旗後面緊跟著跳舞的隊伍,節奏明快、動感強烈,震天的喇叭唱著:「美國!美國!美國2」

    頭重腳輕的米老鼠終於也出現了,頭戴高頂帽,腳踩大皮鞋,全身穿著星條國旗的圖案,手裡揮舞著國旗,腳踩著節拍。「美國!美國!美國!」

    碎紙和彩條從空中撒下來,像落花繽紛,撒在快樂的人群頭上,就像紐約大遊行的鏡頭:成千上萬的美國人,夾道歡呼;穿著野戰軍服的士兵,肩上扛著槍,臉上露著英雄的微笑……「美國!美國!美國!」

    這個國度里的人,顯然是真心真意地在慶祝國慶。歌手在電視上演唱國歌,唱得熱淚盈眶------你說他做秀也無妨,那表示他知道觀眾喜歡他的眼淚和眼淚後的愛國激情; 男女老少在各個小鎮大街上敲鑼打鼓, 完全出乎自願;對陌生人歡呼「快樂四號」的婦人更是把國慶日和宗教節日齊觀,由衷地慶祝。

    兩百年了,美利堅合眾國的人民和他們的「國家」,好像仍舊沉浸在新婚蜜月的昂奮情緒中。從德國來,對這種激越的戀國情緒特別感受深刻,因為德國人和他們的「國家」,就如一場飽受折磨、不堪回首的婚姻,充滿了挫折和矛盾;信任墮落為背棄,理想幻滅為惡夢,在毀滅的邊緣偏又長出新的癒合,新的希望。對「國家」這個可愛又可怕的情人,德國人顯得戒慎恐懼,不敢猖狂,不敢親狎。即使在兩德統一的大日子裡,所謂慶典,也不過是一場音樂會和一面國旗的默默升起,沒有演講,沒有敬禮。

    因為若是超過了這個尺度,就有很多人----包括德國人自己,要覺得坐立不安了。

    美國出兵波斯灣,要求德國以盟友身分支持戰爭,德國街頭掀起了有史以來最大的反戰風潮。經過兩次大戰的重傷,德國人似乎已經下了決心不肯打仗,即使是「正義」之仗。士兵把鐵盔掛在骷髏頭上,走出營區,不再回頭。他們說:戰爭、英雄主義、愛國主義、法西斯,是一碼事,不干就是不干。

    如果四十年來德國人學到了什麼教訓,那大概是,竭盡一切能力去防止「國家」

    的膨脹,一切能力,小至不對國旗行禮,大至不以國家的旗幟和任何人交戰。

    熱情的美國人對德國人反戰覺得非常困惑----這場戰爭的是非黑白不是很明顯嗎?更何況哪,布希是兩德統一最忠實的支持者,德國人反戰實在有那麼點忘恩負義的味道。

    德國人渾身不自在,自我解嘲地說,四十多年來你們最想培養的,不就是一個酷愛和平、沒有侵略狂的德國嗎?現在你們終於見到了成功的培養結果----一個六親不認、義無反顧的反戰德國,怎麼又不對了。你到底要我們怎麼樣呢?

    所以南轅北轍,其實都牽扯到兩者對「國家」這個親密伴侶的基本態度:美國人還戀愛著「國家」,為她,可以殺進叢林也可以長驅沙漠;德國人對「國家」滿懷疑忌,就怕她又歇斯底里起來,對她既冷淡又防備。

    美國人和他們的國家還在兩情相悅,德國人和國家卻已滄桑歷盡。

    從超級市場回來,赫然發現購物紙袋上印著幾行字:

    「向五四一○○○位參與海灣戰爭的將士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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