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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6:45 作者: 龍應台
瑞巴可夫所創造的薩沙其實是他自己,還有三十年代阿貝特街上那無憂無慮的慘綠少年。史達林掌權之後,白色恐怖無聲無臭地鑽進了人們溫暖的被褥里。無憂無慮的慘綠少年開始在半夜裡失蹤。忠貞的老黨員突然發覺自己已成為「人民的敵人」。在國家利益的大前提之下,像薩沙那樣微小的個人一個一個被抹掉了,像小蟲一樣,被一隻看不見的手。
有多少像薩沙那樣被抹掉的個人?你聽歷史學者說,在一九二四到一九三八的短短四年之間,八百萬蘇聯公民被逮捕,罪名都是「反革命」、「叛亂」。至少有五十萬人被槍斃。
你也聽波蘭人說,蘇聯征了一萬多名波蘭壯丁到蘇聯去,這些人一去不回。大戰後在卡定河邊有人發現淺埋的萬人冢。蘇聯政府說是德軍乾的,卡定河邊的老村民卻說:
「騙鬼!我在德國人打進來以前就知道那兒有個萬人冢。」
七十八歲的瑞巴可夫說:
「現在我總算明白了為什麼身歷萬劫的我卻不死----我活下來,就是要為那枉死的人見證復仇。」
他復仇的寶劍只是一支筆。在一個百般禁忌、人人耳語的社會裡,你發現,連小說也活得狂然,發高燒似的狂熱。八八年二月,精裝本的《阿貝特兒女》上市之後兩天內售空:五十萬本。沒買到書的人只好到黑市去買,一本兩百美元,大概是一個工人的月薪。到八八年年底,書已經印了兩百五十萬本。
反 撲
你明白這些人不是為自己買一點可有可無的消遣,就像阿貝特街頭駐足聽詩的人不是在觀賞一場風雅的表演。聽詩,是給禁錮的心靈鬆綁的片刻;讀瑞巴可夫的小說,是給心靈療傷吧?那曾經跋涉到西伯利亞千里尋夫的妻子,那半夜裡眼看著兒子被逮走的母親,那接到通知往監獄領屍的父親,幾十年來小心謹慎地活著,幾十年來那欲流的淚不曾流出、淤積的血不曾放出。瑞巴可夫的寶劍劃開了傷口,讓淚水和著血水傾瀉出來;他的小說,與其說是藝術,不如說是人生吧!
而史達林時代的人生,雖然發生在遙遠的年代、陌生的國度,你卻隱隱覺得似曾相識,仿佛有幾道日光射到了記憶叢林中陰濕的角落。半夜兩點,年輕的薩沙被陌生人帶走了。你闔上書,記起小學裡的算數老師,平常愛說愛笑愛摸小朋友的頭,有一天,被幾個穿便服持手槍的陌生人追捕,從樓下追到樓上,到五年四班的教室----你的教室----就從窗子跳下去了。死了。你和其他小朋友興奮地擠在窗口,探頭探腦的,聽見大人興奮地說:「匪諜!是匪諜!」
你以為自己早已忘了的小事,竟然像遊絲一樣突然在日光里閃了一瞬;你想起高中同學兩眼紅腫地告訴你,她的哥哥昨夜被陌生人帶走了,還帶走了他的日記和書。你想起無憂無慮的大學時代里,總是有人耳語什麼系的什麼人失蹤了。你和其他無憂無慮的大學生一樣,帶點驚訝地說:「真的?看不出來呀!」說完,就忘了,只記得今後要和所有與那失蹤者接近的人保持一點小心的距離,大家都這麼說。
薩沙白髮的母親在絕望中對一個老共產黨員說:「你們對無辜的人,對無力自衛的人舉起了刀劍,你們自己也必將死於刀劍之下……你不肯保護一個無辜的人,也不會有人來保護你。」
啊,你的心深深地刺痛起來。當年,你也不曾去保護一個無辜的人,不是因為缺乏勇氣,而是,在你黨化了的思想中,根本不知道什麼叫無辜!與國家利益衝突的人沒有無辜的,你被教著這麼想;但是誰有資格決定什麼是國家利益,國家利益究竟是為了誰,沒有人教你這麼問。你的無知,還有那看不見、說不出的白色恐懼,使你對那總是半夜出現的陌生人不聞不問。
那失蹤了的,你到現在還沒有見到。
「僅僅以人民的愛戴為基礎的政權是軟弱的政權,」史達林對自己說,「但是,僅僅以恐懼為基礎的政權也是不穩固的政權。只有既以對獨裁者的恐懼,又以對他的愛戴為基礎的政權才是穩固的。能夠通過恐懼喚起人民對自己的愛戴的統治者是偉大的人物。」
為什麼?你問。
「這種愛戴就使人民和歷史把他統治時期的種種殘酷歸咎於執行者,而不是記在他的帳上。」
你覺得心悸:事實不正是如此嗎?玩弄人民於股掌之間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施以恩,責以威,灌輸一點愛戴思想,播弄一點恐怖手段,順民就製造成了,連歷史都可以馴服。可是,瑞巴可夫筆下的史達林是透明的,你又稍微樂觀起來:誰說被愚弄的人民不曾反撲呢?誰說倖免的人不會站起來復仇呢?
你又卷進了阿貝特街的人潮里,在另一堵斑駁的牆上,瞥見了葉爾欽的照片。
一個梳著辮子的姑娘衝著你笑,那麼年輕的一張臉龐,你想起沈從文的翠翠。她開口用生硬的英語講話了:
「請你告訴外面的世界:我們不喜歡戈巴契夫,他不應該讓葉爾欽下台……」
她把一枚葉爾欽的照片胸章別在你襟上,很小心的,怕刺到你。你看著她春天一般的臉龐,被陽光刷亮的髮絲,那個心底的呼聲像忍不住的噴泉:
啊!阿貝特的兒女!
在一條泥土路上
公路邊無端立著一株蘋果樹,野生的,誰也不多看一眼。我們多看了一眼,就發現樹後那條荒僻的泥土小徑。
九月的風浸著涼意,簌簌吹過滿樹累累的紅艷。遲遲陽光穿過葉隙,淺淺地照著一地滾落的蘋果,風吹落,鳥啄落,還有那熟透了、忍不住墜落的蘋果。
枝芽飽滿得撐不住了,沉沉地垂下來。
在一粒粒蘋果間找尋踩腳的空隙,跨過去,就是凹凸的泥土路了。兩旁帶刺的蔓藤野蠻地竄向路心,蔓藤上擠著圓鼓鼓的莓果,一球一球地腫脹油亮,好像汁液隨時要炸濺出來。裙角拂到蔓藤;馬上被固執地勾住,布裙上已經暈染開一片嫣紅。
低頭解開刺的時候,聽見「噗」的一聲,一個熟得發脹的黃梨正滾進草叢深處。
瀰瀰漫漫的玉米田,寬闊的葉子在風動中摩擦;駐足傾聽,聽得見每一刀葉緣輕輕刮過另一刀葉緣的聲響。行過玉米田,是一片牧場,抽長著油青青的草。兩匹馬,是情侶吧?正以長頸廝磨,身上的毛燦燦發光。
轉角的蘋果園裡似乎有人在用勁拔草。狠狠地拔著,告訴我們那草根扎得極深,那拔的勁道因而極大。似乎有很多、很多隻手在拔那柔嫩又強勁的青草。
轉角了,不見人,卻見蘋果樹下一團一團毛花花的白綿羊,低頭齧草,專心一致地齧草。一兩隻羊抬起頭來看看我們,球球卷卷的白毛村托著黑晶晶的眼睛。
羊蹄踩破了很多蘋果,酸酸的果香飄在暮晚的空氣里。
三歲的華安跨坐在爸爸肩頭,短短肥肥的手緊緊摟住爸爸的頭,不時發出忍不住的吶喊歡呼。他撫摸了馬的背脊,細看了玉米頂上的穗花,低頭閃過了果實纍纍的枝椏,又抬頭尋找了在雲後忽隱忽現的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