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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6:45 作者: 龍應台
    來接我們的卡碧踢倒了一包垃圾,說:「真要命,垃圾工人罷工,全市都是垃圾,快要瘋了!可是市長說這次絕不跟工人妥協!我看他能撐到什麼時候!」

    前面車裡的人正在笨拙的倒車,卡碧揮舞著手大叫:「餵!再倒就要撞上啦!」

    話沒說完,已經「碰」一聲撞上。卡碧回頭說:「笨蛋!」

    小卡車停在路上,我們的車過不去。卡碧伸出頭去,扯著喉嚨:「餵!老兄,你到底走不走?」

    那位正在點菸的老兄慢條斯理的點菸、抽菸,卡碧按了按喇叭,卡車才慢慢讓了開來。

    ※ ※ ※ ※ ※

    「我已經付了兩百契可,你怎麼又算進去?」

    旅館櫃檯前,花白頭髮的老人很生氣的對服務員說話。

    「兩百契可?付給誰的?」服務員不為所動。

    「一個女人。」

    「誰?」

    「我怎麼知道是誰。你們昨天是誰守櫃檯就是誰。你自己去問----」

    「有沒有收據?沒有收據……」

    我們拎著行李的手放鬆了,看樣子,這場爭執不是兩分鐘能結柬的事了。

    清晨,還留戀著溫軟的枕頭,嘈雜的人聲越來越囂張,不得不起身。從四樓的窗口望出,濱海公路上已是車水馬龍,不耐煩的喇叭聲此起彼落。一群光著上身的工人分成兩個集團正在吵架,個個臉紅脖子粗、喉嚨大,可是沒有人動手。不久,來了一個警察,瘦弱而蒼白,像個斯文的書生,可是他三言兩語就勸散了群眾,不曉得說了什麼神奇的話。

    ※ ※ ※ ※ ※

    我們老是迷路。在特拉維夫,找不到往耶路撒冷的標誌;在耶路撒冷,又找不到往伯利罕的指標。指標往往忽隱忽現,在一個重要的十字路口突然不見了,由你去猜測,而猜測的路又往往是錯的。

    「請問往耶路撒冷的公路入口在哪裡?」卡碧探頭出去,大聲的問。

    大肚子的女人嘰哩呱啦比手劃腳一番,卡碧聽得糊裡糊塗,打開車門,女人坐了進來。

    「她說她帶我們去,反正她那邊也有車可搭……」

    兩個人講希伯來語,聲音很大,話很多,表情豐富多變。

    「她說她九月臨盆,是第三個了……」

    「她說以色列要完蛋了!阿拉伯人殺猶太人,猶太人殺阿拉伯人。上星期放火燒阿拉伯人房子的猶太人是她的鄰居……」

    「她問你們中國是不是也有種族問題?左轉還是直走?她問你們的小孩幾歲了?

    你們是做什麼的?瑞士一定是個非常美麗的地方,她很嚮往……」

    瑞士確實是個美麗的地方,可是那個美麗地方的人,絕對不會坐進陌生人的車子裡去為他們帶路。瑞士人或許會開車讓你跟著走一段,但他不會坐進你車裡;距離太近,人的氣味會令他坐立不安。

    ※ ※ ※ ※ ※

    市場到了。一個拖著長裙子的老婦人深深的彎下腰,撿拾地上的菜葉,一把把丟進身邊的竹簍。兩個荷槍的軍人站著聊天,他們捲起袖子,敞開胸口,露出濃密的毛髮揮身冒著熱汗。以台灣軍人的標準來看,以色列的軍人個個服裝不整、行為不檢……士兵抽著煙、坐在地上、歪靠在牆上,或者與女朋友摟抱依偎著過街,到處可見。而他們在戰場上的彪悍卻又舉世聞名。也許真正在作戰狀態中的軍人反而不會去重視表面上的服裝儀容吧!

    士兵的對面,站著一個一身墨漆的猶太教徒:一頂黑色的高帽,一大把黑色的鬍鬚,及膝的黑色大衣下露出黑色的褲角、黑鞋。他正弓著腰,散發「福音」。

    熙來攘往的人對「福音」卻沒什麼興趣,眼睛盯的是攤子上紅艷艷的水果蔬菜,賣萊的小販大多是以色列的「次等公民」----阿拉伯人。一個深膚大眼、十二三歲的男孩正在叫賣他的攤子----十隻嫩黃的小雞嘰嘰喳喳叫著。一個爸爸把十隻小雞裝在一個蛋糕盒子裡,旁邊的孩子興奮得手足無措。

    賣西瓜的漢子高高舉著一片鮮紅的西瓜,大聲喊著:「不好吃包退!」幾個水果販子開始擊節歌唱,一個唱:「我家東西最新鮮」,另一個接著:「我家東西最便宜----」。一來一往,有唱也有和,市場裡響起一片明快的節奏,壓住了雞鴨的呱呱聲。

    「以前他們唱得更起勁呢!」卡碧摸摸攤子上陳列的三角褲,一邊說:「可是有猶太人批評,說那麼大聲有失文雅,是不文明的表現,外國人會笑話……」

    經過一條窄巷,穿著汗衫的老頭子從斑駁的窗口探出半個身子,對我揮揮手:

    「喂,你們哪裡來的?荷蘭嗎?」

    卡碧對我眨眨眼說:「他大概沒見過東方人:荷蘭大概是他所能想像最遠的地方了。」

    「上來喝杯咖啡好不好?」老頭用力的招手。

    我也對他招手,他破舊的窗口擺著一盆紅得發亮的天竺葵:「也請我的丈夫嗎?」

    「你的丈夫不請!」他大聲的喊回來。

    ※ ※ ※ ※ ※

    晚上十點了。住宅區的巷子裡還有追逐嘻戲的孩子,放縱的腳步,快樂的嘶喊。

    公寓裡都亮著燈,電視的聲音從一家一家敞開的陽台衝到巷子裡來。頻道聲音大概不能不轉到極大,因為隔鄰的、對門的、樓上樓下的電視聲形成強大的聲網,不開極大就聽不見自己的電視。

    「你覺得很吵嗎?」卡碧說:「哈,現在已經很好啦!我還小的時候,有電視的人不多,街坊有電視的人家就把電視放在陽台上,對街播送,大家看。不看不行,不聽更不行。幸好那時候只有一個頻道,家家都發出一樣的聲音。現在卻不成,你得壓過別人的聲音才聽得到自己的。」

    不曉得從哪裡傳來歌聲,透過麥克風的擴大,像電流一樣一波一波傳來。

    「吵死了,」卡碧的母親搖搖頭,「吵了三天三夜,好像是暑期什麼遊樂會的!」

    從窗口望出,操場那頭似乎有萬人攢動,「你瞧,對面那棟公寓就是我兒子住的,可是從這到那,你相不相信,居然沒有路,建築商互推責任。我又半身不遂,到對門找兒子還得叫計程車來繞好大一圈,唉!真要命,談什麼效率喲!」

    「我寫了封很生氣的信給特拉維夫市長,」卡碧背靠著窗外的「鐵窗」說話,「他倒是馬上就回了信,說下星期要親自來我家了解情況。」

    ※ ※ ※ ※ ※

    這一張織毯真美。粗糙的紋理,似乎還講著沙漠與駱駝的故事。褐色的樹幹上織出鮮綠的葉子,葉子邊飛著彩色的鳥。在方舟中躲水災的諾亞會放出一隻鴿子,見銜著一枚葉子回來,遂知道水已經退了,讓萬物重生的泥土已經冒了出來。織這張毯子的人,是在回憶諾亞的故事嗎?

    「五百塊美金,馬上賣給你!」留著小鬍子的店長很果斷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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