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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6:45 作者: 龍應台
去年夏天,國會通過了一個新的難民法案,給予政府權力在必要時阻止任何難民進入瑞士國境,同時把考核難民身份的職權下放給地方政府。這個法案立即引起社會的注意。反對人士很快地訴諾行動。在瑞士,任何政府的決定人民都有否決權。
短短的幾個月中,反對人士收集了六千個簽名,要求對新法案由全民投票表決。
4月5日是投票日。投票前,掌管難民部門的官員預測說:「可能會是五十五對四十五之比,贊成限制外人入境。」結果卻出乎意料:百分之六十五以上的人肯定新法案,而且投票率是百分之四十二,比一般要高,顯示瑞士人對「外人入侵」這個問題有高度的關切。
這樣一面倒的投票結果,明白地表現了瑞士人對外人不歡迎的態度,這種態度當然其來有自。
一方面,瑞士人覺得外國難民坐享其成是不公平的。「我們的政府,用納稅人的錢, 輔助難民, 供吃供住不說,還加零用金,」一個投贊成票的蘇黎世人說,「但是瑞士自己的窮人----瑞士不是沒有窮人,住在山裡養牛的那些農人,生活很清苦的。他們辛辛苦苦從早做到晚就賺那麼一點點錢,跑來瑞士的難民不必工作就有我們的政府養他們----這當然不公平。」
當瑞士人發覺來自錫蘭的難民把瑞士發給的福利金寄回錫蘭給親人時, 這種「不公平」感就更深了。「用我們辛苦賺來的血汗錢,養他一村子的親戚?」一個花店老闆很不高興地說。
文化差異也往往造成衝突。一個去投票的家庭主婦抱怨著說:「你看我們樓下的南斯拉夫人,一家人到半夜十二點還嘩啦嘩啦地製造噪音,小孩子蹦來蹦去,他們燒的菜也有個奇怪的味道,有時候從早上八點就開始燒萊,好幾個小時整棟公寓氣味瀰漫,窗子關了都擋不住那個奇怪的氣味。」
有潔癖、愛安靜、中規中矩的瑞士人如何與愛熱鬧、講人情、散漫不羈的南歐人和平相處?文化的差距造成溝通的困難,缺乏溝通了解,憎惡猜忌油然而生。國會之所以在此時制定新法案,也無非是看準了瑞士百姓的排外情緒,投選民所好而制。
然而反對的聲浪卻也很大。瑞士四大黨之一的社會民主黨、天主教及基督教組織、慈善機構,以及國際人權組織等等,一直在設法抵制新法令的通過。甚至有一個瑞士人組成的地下組織,取名「庇護所」,冒著犯法的危險專門收容即將被驅逐出境的難民。這些組織指責瑞士人違反了人道精神,「自私」、「排外」。他們指出,瑞士人排外表面上是經濟理由,骨子裡其實是對有色人種的歧視。早期的難民之所以獲得收容,是因為他們大部分來自南歐,仍屬白種人。現在湧進的乃是亞洲人及非洲人,膚色較深,所以受到排斥。一些專欄評論者認為今年四月五日的反難民投票結果與去年瑞士人全民投票反對瑞士加入聯合國有相同的涵義:瑞士人有自我中心、自我封閉的心態。
這些主張寬容難民的組織,雖然顯然只占少數,卻也能發揮相當大的影響力。
四千多錫蘭難民就是由於這些組織的堅持而得以躲避了被遞解出境的命運,暫時留在瑞士境內。加入違法的「庇護所」組織的老百姓高達九千餘人。與穆兀瑞一起絕食抗議的瑞士人戲劇性地代表了與瑞士「恐外」心理相反的聲音。
瑞士所面臨的是一個沒有標準答案的兩難。1859年,當歐洲、美洲、亞洲仍舊在進行人與人之間的屠殺時,小小的瑞士已經組織了紅十字會,超越種族、超越國籍、超越文化的,救濟全世界受難的人----只要他是「人」,而且在難中,都是援助的對象。這麼一個崇高的理想,並且付諸實際行動,使瑞士的國旗(紅底,白十字:是紅十字會旗的反映)成為人道精神的象徵。許多瑞士人因此堅持對難民敞開大門。然而,現實是冷酷的。70年代,每年大約有1000名難民進入瑞士,在1986年,這個數目變成8546人。 而今年,平均每個月就有1000人申請庇護。21000多個案件仍舊在等待之中。湧入的第三世界難民之中,有的確實受到政治迫害,一旦遞解回國,馬上有生命危險。有的,卻只是受貧苦所驅,希望在瑞士謀取較好的物質條件。
真正的政治難民與只是「找出路」的難民如何區分?而小如麻雀的瑞士又如何能吸收一天比一天多的難民?
主管難民事務的官員嘆息著說:「我們解決不了第三世界的問題!」人道精神?
還是自我庇護?在第三世界是生死存亡的問題,在瑞士,卻是個道義問題;後者,並不比前者簡單。
貓川幼兒園
一場細細的春雨,把隔宿的雪都溶掉了,空氣里透著熏熏的早春氣息。在幼兒園門口,三個大人牽著六個小孩,一人牽兩個,手握得緊緊的,正從院子裡出來。
「我們去散步。」三歲的小女孩很興奮地搶著說,臉頰紅通通的。
※ ※ ※ ※ ※
這個坐落於蘇黎世北區「貓川」的幼兒園,是棟三層樓高的古典歐洲建築,四十年前就由當地的教會提供作幼兒園。四十個孩子分成三組,兩個月大到兩歲為一組,兩歲到三歲為一組,三歲到六歲為一組,分別占三個樓次。年齡較大,活動量較大的一群,當然放在底層,往院子裡沖的時候不需要下樓來,吵到別的幼兒。
「名單上雖然有四十個孩子,事實上每天只有三十個孩子同時在,因為有些孩子不是每天來的。」安琪說。她是「園長」,一個廿八歲、成熟、美麗的女性。
「我們有十二位幼教人員在照顧這三十個孩子,平均起來一人帶二點五個孩子。
而事實上的分配是,嬰兒組(○-二歲)比較需要照顧,所以有三個大人陪著四個小孩,而兒童組(三-六歲)就有三個人帶十五個孩子。」
這些幼教人員全是年輕的女性。在瑞士的學制里,初中畢業之後,必須先實習兩年才能進幼教學校。兩年的實習中,她必須在婦產科里照顧初生嬰兒,或者在有幼兒的家庭里打工,或者在幼兒園裡實地工作學習。有了兩年的實際經驗之後,而且年滿十八歲,她才可以開始就讀幼教學校,而所謂「就讀」,也不是中國人觀念中的成天地上課聽講作筆記考試等等,而是一星期四天的「實驗」----在與學校建教合作的幼兒園裡工作;一天上課,研讀幼兒心理及護理等等。兩年之後畢業,就成為正式的幼教人員。
瑞士最受尊崇的教育家卑斯塔婁契(Pestalozzi 一七四六-一八二七) 的口號是:「頭腦、心靈、手」;他的理論奠定了今日瑞士的教育方向。從他們幼教人員的訓練中看得出來,瑞士人對動「手」----實際經驗----的重視絕對不亞於他們對理論知識的吸收。事實上,讀十本有關幼兒的書是不是比得上與一個幼兒實地地朝夕相處呢?
「這些幼教人員都有基本的醫學常識,會量體溫、看臉色等等。」安琪一面說,一面接過一個孩子,開始為他換尿布。孩子「哇」一聲哭了。她遞過去一個鈴鐺讓孩子抓著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