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2023-09-28 02:26:45 作者: 龍應台
打開二二八的「黑盒子」
「你是外省人?」白頭髮的陳教授問我,我不經心地點點頭,卻也感覺到他表情的複雜。
離開台灣之後,三十幾年不曾回去探過親。對於我這麼一個「什麼都不知道」
的新留學生,他一方面想特別地關照,因為我也是中國人,一方面,又有著排解不開的憎恨----我是個外省人。而做了一世異鄉人的他,忘不了二二八事件的回憶。
他的傷痛與仇恨,很深。我對二二八的無知,也很徹底。
一九三九年,一萬五千個波蘭人在俄國兵士的槍口下被推進一節一節發臭的火車,開往荒野中的勞工營。憂心盼望的妻子兒女在半年之中還收到幾封來信。到了第二年的五月,突然音訊杳然。兩年之後,德國人在卡定河邊的森林裡挖出四千三百廿一具屍體,這些波蘭人的屍體。
俄國政府說這些人是德國人殺的,但提不出任何證據。波蘭的老百姓卻斬釘截鐵地認為,毫無疑問,是俄國人幹的。但是波蘭,身為蘇聯的附屬國,是不敢說話的。他們的政府不允許歷史學者去研究這段大屠殺的公案。也沒有人敢問:那沒有屍體的一萬個人又遭到了什麼結局?
歷史,不分中外,都是政權的工具。六十年代的赫魯雪夫曾經對當時的波蘭領袖哥穆爾卡建議:設立一個特別調查團,由俄國與波蘭的歷史學者組成,共同去發掘卡定河的冤案。哥穆爾卡卻推諉了。為什麼?哥穆爾卡本身的政治力量依靠當時波蘭人的愛國情緒,對俄國人越恨,愛國情緒就煽得越熱,對他的政權就越有利。
解開了卡定河的歷史公案,很可能也就淡化了波蘭人的恨俄情緒,對他個人的政治策略有損。
掩藏歷史真相是為了鞏固政權,然而打開歷史真相卻也有它的政治企圖。以革新、開放作號召的戈巴契夫現在希望重新調查波俄兩國之間從前所忌諱的歷史案件。蘇聯政府體認到,波蘭百姓對俄國的憎惡與那些不明不白的冤案很有關係。冤案未結,仇恨永遠埋在心裡。不如開誠布公地發掘真相,然後才有可能「讓過去的過去」。戈巴契夫要讓歷史出頭,當然是想化解政治上潛伏的危機。
與企圖掩飾歷史的執政者不同的是。戈巴契夫的政治策略站在公理的一邊----一萬五千個人的命運悲劇,要有個交代,死者的親人仍舊在痛苦的回憶中惘然地等待,辛活的波蘭人對自己不幸的同胞也有告慰亡魂的責任。歷史的「黑盒子」打開之後,波蘭人的仇俄情緒可能合理地化解,如戈巴契夫所希望,卻也可能更加深血債血還的憤慨,如許多波蘭人猜測。但是即使公開真相之後戈巴契夫無法達到淡化仇恨的目的,他仍舊會有兩重收穫;第一重,大屠殺的真相大白之後,波蘭人即使無法原諒,卻因為罪案的水落石出,他的仇恨會有固定的對象,有一定的程度。在歷史得不到昭白,公理得不到伸張時,他的仇恨必然是隱藏的、臆測的,因此往往是誇大而且擴張的。第二重收穫,戈巴契夫會受到將來歷史的肯定,因為他肯定歷史。
台灣的二二八事件,現在總算有人敢公開談了。俞國華說,政府其實從來不曾禁止過對二二八歷史的研究。言外之意,四十年來人們不敢談這個事件只是個誤會!
就好像台灣其實根本沒有「報禁」這回事,也是誤會而已。好吧,讓我們相信俞院長的話,就開始深入研究二二八吧!事實上,為了對歷史表示絕對的尊重,對冤枉犧牲的同胞表示遺憾,對犧牲者的親人後代表示負責,政府何不組織一個特別委員會,由各界所尊重信服的歷史學家組成,客觀而深入地去研究二二八事件,再公諸社會?
一個敢面對歷史、肯定歷史的執政者,才可能被歷史肯定。
台灣素描
回到一年不見的台灣,解嚴後的台灣。
之一
中正機場的海關人員翻著我行李箱中的書:叢維熙的《斷橋》、諶容的小說集、馮驥才的《三寸金蓮》……他面無表情地說:「這些書不能帶進去!」
「為什麼?不是解嚴了嗎?」
他猶豫了一下,出了個點子:「那你把封里、封底撕掉好了。」
好吧,撕掉一、兩頁還可以忍受,檢查人員卻在我另一個箱子裡摸到更多的書。
他搖搖頭,把新聞局的人員找了來。
也是年輕人。把莫言的小說翻來翻去,想在書里找出幾句宣揚共產主義的句子,以便冠冕堂皇的沒收,找不到,就顯得有點不知所措。我乾脆把書都攤開來。
「這是畫冊,山水畫,準備送給國內畫家觀摩的。山水就是山水。這是小說,因為我準備寫小說批評。這是一本《九十年代》,因為裡頭有我自己的文章……」
年輕人很猶豫:「法令規定不准帶入,我們是依法行事----」
「可是你要知道那個法令是錯的。它不應該剝奪人民求知的權利。更何況,已經解嚴,張賢亮與阿城、沈從文的作品都在台北出版了,你還不許我帶大陸作品進去?」
年輕人陷在法與理之間的泥沼中,最後沒收了一本《九十年代》,「意思意思」。
之二
坐進冷氣颼颼的計程車裡。西門町青少年族類的音樂敲著猛烈的節拍。幼稚的歌喉喊出來的仿佛是什麼「年輕就是不要留白」之類的歌詞,努力的重複又重複。
一首歌完了,播報員輕笑一聲,用圓熟的國語說:「剛剛這首歌充滿了青春的氣息,對,年輕就是不要留白。青年朋友們,好好把握您美麗的青春吧。剛剛在南京東路與敦化北路口的示威遊行隊伍已經解散。下面請繼續聽現在最流行的『吻你的頭髮」。
薄薄的女音嗲嗲地唱起來。
「什麼遊行,你知道嗎?」我問司機。
司機搖搖頭,「不知道,沒興趣。」
「為什麼沒興趣?這一年政局的突變你覺得怎麼樣?」
司機猛地一個急轉彎,搶在一輛大公車前。漫不經心的說:「變不變,都一樣。
國民黨是這樣,民進黨作主以後也會同款。我只是國中畢業,沒有什麼知識,他們在吵什麼、爭什麼,我實在不知道。像我們這種人,只求平安,一家大小有飯吃、有房子住,小孩能上學就好。誰作官其實都不要緊……」
之三
金華國中的禮堂。沒有冷氣。一千多人坐在位子上搧手裡的扇子。有些人索性坐在窗台上,一邊擦汗,一邊抖動濕透的白襯衫。
外省老兵有一個典型:白色的短袖襯衫,深色的西褲。襯衫是半透明的化學質料,看得見裡頭貼身穿的汗衫背心;西褲,也是什麼廉價「龍」的,穿久了,有一點皺。臉上,刻著風霜歲月的皺紋,但絕不是一張莊稼人的臉。莊稼人的臉橡黃牛犁過的黑土,雖有日曬風吹的超糙艱苦,卻總透著一種單純、實在的力感。老兵的臉,膚色不那麼深,皺紋不那麼粗,但是透著一股鬱悶,與眉宇間無依、認命的苦感,像和面一樣,揉出一張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