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頁
2023-09-28 02:26:29 作者: 龍應台
戴:現在柏林圍牆倒了,作家在讀者心目中的地位是否也變了?龍:
在一個開放自由的社會,人民已不需要代言人,他們已找到自己的聲音。人們只有在他真正需要文學慰藉的時候才會去找尋文學,但這種時候並不多。
以西德為例:西德的作家多作品多,一個作品出來,好像一個小水滴掉進大海里,連聲都沒,更不要說泡沫。作家創作的主題逐漸走入內宇宙的世界,讀者成了社會的少數人。
戴:最後我想請問:作家是否應具有使命感?龍:當然使命感可以成為作家主要創作的泉源。《野火集》本身就是由使命感所點燃的。但是我站在文學評論者的立場,並不贊成將使命感做成一個唯一的文學藝術的衡量尺度。
我們讓有使命的作家去擁抱人民,讓沒有使命感的作家去擁抱自己,各盡所能,各給所有,各取所需,文學社會自然而然會是一個蓬勃的文學社會。
我相信,一個困苦、壓抑的社會對有使命感的作家反而是最好的環境,但是,追根究底,文學有一個最愛,它的名字叫做「自由」。
-- --原載馬來西亞《中國報》
為你的同胞多寫一點肺腑之言
柏楊三十年前,便有人呼籲:台灣需要嚴正的文學批評!而且也曾有人看上了我,要我寫一點書評。我當時就誓死不從,蓋中國人的自卑感奇重,什麼都受得了,就是受不了批評,一旦被批評,立刻血海深仇。而且「人」
和「事」也分不清楚,明明只批評他的創作,他卻連自己也塞了進去。所以,我雖然也知道文學批評重要,卻絕對不肯提筆上陣。老鼠雖然知道給貓脖子上掛銅鈴重要,那可能救大家的命,但誰也不敢去掛。於是書評的專集雖然出了很多,可是千篇一律全是馬屁工。好容易熬到三十年後,一本嚴正的文學批評,終於問世,那就是龍應台女士寫的《龍應台評小說》。她是第一位用文學的觀點,來檢查台灣小說創作的作家,坦率正直,毫無顧忌。結果,場景在我意料之中,一方面招來好評如風,一方面也招來破口大罵。舉一個例子來說明,她曾指出無名氏先生的小說:「冗長羅嗦得令人疲倦!」「除了濫情外,一無所有。只是一個愛情公式加上昏了頭的囈語和咖啡屋裡的故作深沉。」無名氏先生的反擊可是森林式的,他發表在他老弟主編的「展望雜誌」上,為自己蓋世名著聲嘶力竭地辯護後,還畫龍點睛地攻擊她性冷感。
然而,文學批評招來的反擊,比起社會批評招來的反擊,又輕得多。
前者不過想像她性冷感,後者可是想要她的命,龍應台的《野火集》出版後,以《青年日報》,《台灣日報》兩家軍方報紙為首的毒箭,密如雨下。王家元先生說了一句「二居心型」的磨刀霍霍開場白:「批評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批評者是懷著何種心態來從事批評。」這就有點不妙,因為殺手的「自由心證」就要出籠。李正寰先生還把台灣當作他被窩裡的私產,警告龍應台女士,如果不滿意,「為什麼待在這裡!」又認為殺江南不過小事一樁,他問龍應台女士:「你可知道美國有多少總統是被人暗殺的?」龍應台女士當然不知道,因為她好像從沒有幹過這種勾當。余懷麟先生卻直截了當地指龍應台是「假洋鬼子」「二毛子心理」,而且斷言,如果龍應台到她的「祖國」去做「良民」:
「我敢保證,連個屁也不敢放!」打手終究是打手,所以「屁」是他們的特質,在飛帽之餘,粗野下流的舉動,忍不住爆發。
以上的場景,呈獻出的是一個古老的現象:攻擊龍應台女士的人,很少討論事實,而只一味地作情緒性的人身辱罵,這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特質----死不認錯,第一:我根本沒錯。一旦被逼得緊啦,把證據掛到鼻子上,第二步的行動則是:老羞成怒。
不過,到底是時代不同,人心大變。我於本年(一九八六)上半年忽然被台灣警備總司令部禁止出國期間,有一天,龍應台女士撥電話給我,五分鐘的電話,竟中斷了四五次,她大驚問:「有沒有錄音?」然後嘆息:「我到現在才知道他們的利害。」其實,不准出國以及搞搞電話,不過是小動作,我可是見過大世面,碰上過大動作的。所以龍應台女士應該開心才對,雖然被鯊魚群咬得遍體鱗傷,但距大動作還有十萬八千里。看完一些老羞成怒的紀錄片,我還是為龍應台女士祝福,無論如何,趁著這個沒有大動作的黃金排檔,再為你的同胞多寫一點肺腑之言。這個將被鯊魚群、馬屁精、顢頇頭葬送的地區,需要你跟其他幾位有愛心的人,如孫觀漢先生、馬森先生、楊青矗先生一樣,伸手拯救。
緣
馬森我交朋友,全憑一個緣字。
跟應台的交往,也是起於一種緣分。
生於同一個時代,又有幸在某一個空間相遇,自然是一種緣。然而時地的緣具備了以後,如雙方有一方覺得對方面目可憎,言談無味,仍然無法成為朋友。有人說決定人間善感或惡感的是人體所含有的化學成分,另一說則是由於人體所發she的電波或磁力。
我沒有能力做這種科學性的分析,所依賴的不過是一種不由己的主觀印象罷了。我常常第一眼就可以從對方的眼眸中直覺到是否是一個可能的朋友。如果對方she出的眼光是冷漠排拒的,就已經表示了他沒有跟你接交的意願。如果對方的眼光是諷譏嘲弄的,大概表示他把你看成了某一種形態的怪物,你又何必去自討無趣呢?要是對方的眼光一接觸到你的,就像有一襲簾幕似地刷地拉了下來,使你無法透視他眼光後面的心思,這表示他不是對你具有戒心,就是城府極深,這樣的徵象不能不使你格外小心。如果對方的眼光在熱切中含有阿諛的神采,則很可能他看中了你具有某種可資利用的價值。當你具有的這種價值消失的時候,他還願意做你的朋友嗎?就很難說了!
應台的眼光給我的感覺卻是坦蕩親切的。她思維縝密,卻不具城府;她詞鋒犀利,並不含惡意。她對朋友有彈有贊,正是一個諍友和摯友所應具備的條件。
記得我們初次見面是在「濃來」周浩正邀請的一次晚餐席上。那時候浩正還正在編《新書月刊》。他說最近有一位在《新書月刊》上撰寫書評的作者十分了得,一定要介紹我們認識。並說那位作者已經寫好了一篇評《夜遊》的文章,預備下期發表,不過發表以前礙難給我事先過目。當然我並不曾提出這種無理的要求,是他害怕我欠缺久候的耐心,故意這樣說來堵我的嘴的。
那晚應台跟她的夫婿伯恩一同出席。在座的還有也是初次見面的席慕蓉。慕蓉也是那種慧而不黠,言談慡直的性情中人,使人覺得一見如故。那晚在座的有作者、有編者、有專門挑眼的文評者,說起來頗有針鋒相對之勢,但事實上交談卻十分融洽、投機。
應台評《夜遊》的文章發表以後,我覺得她讀得十分仔細,評得很有章法,對文學的鑑賞力和洞察力均屬上乘。她挑眼剔刺之處,常常發作者之未見,使作者獲益匪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