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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6:29 作者: 龍應台
從前是一大片魚塭的地方,現在新開了一條大路,路很乾淨,很有都市的氣派;拐進一條巷子,卻突然又回到了廿年前。一條臭溝上搭著一座又一座的廁所,所謂廁所,不過是一個坑,糞便就落在溝里,溝就在路邊,路邊就是人家的廚房。外銷的魚翅、魚乾,就鋪在溝邊讓太陽曬。
轉一個角,又是一座戲台。上好裝的演員正在做最後一分鐘的準備。
繞到後台,驀然看見一個滿臉大紅大紫的年輕女人坐在板凳上,背靠著戲台的柱子,正在給懷裡的幼兒餵奶。
她長得很豐腴,穿著短褲,露出兩條大腿晃呀晃的。塗得鮮紅的嘴唇圓起來,正在哼著歌仔戲詞,一副悠遊自在、天塌下來也沒關係的坦然。孩子有一張圓潤的臉,長長的睫毛,滿足地吸著奶,在女人的懷裡輕輕晃著。
前面鑼鼓已開始響起來。
我定定地站在那裡,泫然欲泣地看著她,看著她抱著嬰兒,像看一幅永恆的圖畫;心裡的虔敬比我站在羅浮宮「蒙娜麗莎的微笑」前的感受還來得深刻,來得真實。鄙俗嗎?是的。骯髒嗎?仍舊。落後醜陋嗎?怎麼可能呢?還有什麼比這幕後戲台的母子更美麗、更深沉?茄萣鄉的意義,不是由我這種過路人來賦予的。它的價值,它的尊嚴,就在它的鄙俗之中。在它的土地上耕耘、海水上掙扎生活的,是眼前這個母親、這個嬰兒。為茄萣鄉在意義的座標上定位的,是闊嘴、是駝背嫂,是滿臉油粉餵奶的戲子母親,是要在茄萣鄉的土地上生生世世的這些人。
啊,這樣的生命力!
蘇黎世聖誕節的前晚,大雪覆蓋了大地,厚厚的一層白雪,像條溫柔的毛毯,無聲地覆蓋。
黑夜裡,雪片漫天漫地地翻滾下來。我突然聽見歌聲。打開門,赤腳站在結冰的陽台上張望:紛紛的大雪中站著四個人,手裡捧著一點燭光,在安靜的街上,唱歌。藉著雪光與燭光,看得出原來是幾個五六十歲的人,鬍子上沾滿了雪花。
一首又一首。街邊公寓裡的燈一盞一盞亮起來,不知何處的陽台上有人合唱起來。
甜蜜的歌聲裡帶著感恩、帶著祈求,一條街充滿著人間的祥和;燭光在雪地里閃著。
赤腳站在陽台上聽歌,冰冷的雪花紛紛灑了一身。
※※※
很多人問我為什麼會寫出「野火」那樣的作品來。我給過不同的答案,卻從來不曾想過「野火」和我一度引以為恥的茄萣鄉有任何關連。在陌生的蘇黎世、在大雪中聽歌的一刻,卻突然又想起了不重要的茄萣:賣到茶室的兒女、海上失蹤的闊嘴、被捕的大學生、自殺的警員、借貸的母親? .啊,促使我寫「野火」的。難道不是像茄萣鄉那樣與我有過交集的鄙俗鄉里?我對台灣的感情,難道不是來自那些我一直認為與我不同國度的人----闊嘴、黑鼻仔、駝背嫂----他們卻其實早就默默地深深植根於我的民族意識之中?
我所關切的人,難道不正是那個歌仔戲子懷裡閉著眼吃奶的嬰兒?富而有禮的蘇黎世人在讚美上天的恩寵、祈求世間和平時,茄萣鄉的人還在為生活努力、為作人的基本尊嚴掙扎;什麼時候,茄萣鄉黝黑的漁民也和蘇黎世人一樣,溫飽、自由、人權、尊嚴,都已是生活中理所當然的一部分。在月明的海灘上只需要發出幸福的、感恩的歌唱,為世上其他受苦的人類祈求?一九八六年,台灣兩年前,我眼中的台灣是一個逆來順受、忍辱吞聲、苟且懦弱的台灣;「野火」的第一把火,《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是一聲忍不住的怒吼與指責。兩年後的台灣,卻是一個相當不一樣的社會。糙根階層發起環境自保運動,表示民眾生氣了。大學校園裡發生衝突,表示學生生氣了。
反對人士組成新黨,表示黨外也終於忍耐不住了。《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這篇文章大概不可能在一九八六年出現,因為「生氣」的中國人已經很多。
解除戒嚴、開放黨禁、注重環保等等都是執政者面對「生氣」的社會所作的因應措施。但如果政府的覺醒永遠落在民眾覺醒的後頭,如果改革永遠來在民眾「生氣」之後,這個政府是吃力又不討好的,因為它一切的革新努力都顯得被動、被迫、勉強。聰明的政府要走在人心思變的前頭,主動地改造環境。
「集外集」收集了「野火」之後所寫的社會批評,事實上是一個「野火的告別」。
人既然已經在歐洲,我就不可能繼續專注地審視台灣。不同的環境有不同的刺激,我寫作的觸鬚必然地要伸向新的糙原。「集外集」同時是一個歷史的見證。一九八六年的台灣社會發生了這麼一個「野火現象」,為什麼會有這個現象?支持者為什麼支持?反對者為什麼反對?「集外集」,更是不作假的「小市民的心聲」----平常不敢吐露的心聲。
一千多封來信中,有些信令我驚詫:所謂的市井小民對台灣的問題有那樣透徹的了解,對時事有那樣尖銳的批判。有些來信則令我難過,最令我難過的,無寧是那篇高三女生的「野火燒死台灣」。她的信中一字一句似乎都出自肺腑,而每一字每一句又都是僵硬的意識形態的灌輸結果,像口號一樣的喊出來。她的歷史詮釋、民族意識、是非判斷,百分之百地配合官方政策需要。面對這樣一個中國的下一代,一個完美的灌輸案例,我的心情特別、特別的沉重。
※※※
茄萣鄉那個戲子懷裡的嬰兒,那個臉頰豐潤、眼睛清澈的中國嬰兒,有權利要求我們給他一真正開放自由的社會。
一個冷冷的聲音
戴小華那天,當我知道她應新加坡《聯合報》系之邀,將於今年五月底出席第五屆國際華文文藝營時,就撥了個長途電話給她。
電話那頭傳來的是她清脆又略顯焦灼的嗓音:「看顧孩手的保姆剛離開,兩個兒子,一個五歲,一個歲半,如果找不到幫手,我真擔心去不成。」
想不到,這位勇敢又灑脫的女性,和一般女性相同,照樣有她放不下的一面。
時間:一九九一年六月一日地點:新加坡人物:龍應台、戴小華龍應台終於順利成行。這天,我倆結伴在新加坡的大街小巷閒逛。她對所見的一切都覺得新鮮、好奇,不時摸摸這兒,看看那兒。
眼前的她,一點都不像六年前曾在台灣「興風作浪」的龍教授,而更像位天真快樂的少女。
她興奮地說:「這是個內容非常豐富的社會,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種族、不同的語言,全匯聚在這塊土地上。」我想如果她來到馬來西亞感受定會更加強烈。
時間:一九九一年六月三日晚上十時人物:龍應台、戴小華、馬來西亞中國報攝影記者一襲輕便的套裝裹住龍應台纖細瘦小的身軀,顯得楚楚動人。唯一能將她流動在血液中那股叛逆不羈的性格泄露出來的是,她那頭鬈曲蓬鬆不太受「控制」的長髮。
雖有許多人仍懷念過往她所發she出的尖銳鋒芒,然而,人到歐洲後,似乎讓人覺得她已不再對這個混亂中充滿生機的時代懷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