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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6:29 作者: 龍應台
    (丙寅歲闌寒夜燈下)

    龍應台這個人

    胡美麗龍應台與我從小一起長大。她逃學的時候,我也背著書包一塊兒離家出走。街上逛著無聊,就去偷看電影。兩個女生背著書包,不容易混在人群中假裝是別人的小孩攜帶入場,只好去爬戲院的後牆。裙子都扯破了,土頭土臉地翻身落地,卻讓守候著的售票員一手拎一個人,扔出門外:兩個十歲大的女孩。

    讀台南女中的時候,她就是個思想型的人。學校的功課不怎麼在意,老是在前十名左右,卻很用心地看羅素、尼采的哲學書;半懂不懂地看。放學之後,我把頭髮捲起來,換上花哨的裙子偷偷去和男生約會,她卻只用她純淨的眼睛望著我問:「你跟那些男生談些什麼呢?」我認為她是嫉妒男孩子喜歡我。

    《野火集》的個性大概在高中就看得出來。龍應台特別瞧不起一位地理老師----他不但口齒不清、思緒紊亂,而且上課時專門重複自己的私生活故事。上地理課時,我們一般人就樂得打瞌睡、傳紙條;下了課跟老師也畢恭畢敬。龍應台卻嫉惡如仇似的,一見到這位老師就把頭偏開,別說鞠躬招呼了,連正眼也不瞧他。後來基隆有個學生用斧頭砍死了一個老師;女中這位地理老師私下問龍應台:「你是不是也想用斧頭砍我?」龍應台的回答:

    「你有這麼壞嗎?」※※※

    一九七○年,我們又一起進了成功大學外文系。脫離了修道院式的女校環境,龍應台似乎漸漸受了胡美麗的影響:她也開始交男朋友了。成大的女生本來就少,龍應台長相併不嚇人,跟其他女孩子比起來,又是一副有點「深度」的樣子,所以追求她的人很多。可是我常笑她保守,仍舊迷信「男朋友就是將來要結婚的人」這回事。她當然沒有跟當年的男朋友結婚;到現在,她還會問:是誰灌輸給我們的觀念,女孩子交往要「單一」?差點害死我!

    我想我比她聰明。

    ※※※

    二十三歲,她一去美國就開始教書----在大學裡教正規的美國大學生如何以英文寫作,如何作縝密的思考。對一個外國人來說,這是莫大的挑戰。

    「美國人心胸的開闊令我驚訝,」她來信說,「他們並不考慮我是一個講中文的外國人,卻讓我在大學裡教他們的子弟『國文』,認為我有這個能力。

    你想台灣會讓一個外國人教大一國文而不覺得彆扭嗎?」三十歲那年她取得了英文系的博士學位,同時在紐約教書;教美國小說、現代戲劇。

    她的來信仍舊很殷勤,帶點日記的味道:到學校很近,但是要躍過一條小溪,穿過一片樹林。所以我經常是一條牛仔褲、一雙髒球鞋的模樣在教課。秋天了,今早的小溪滿是斑斑點點的楓葉。昨夜大概下了一點雨,水稍漲一點,就把我平常踏腳的石頭淹住了。我折了一束柳枝當橋過。森林裡的落葉踩起來嘩啦嘩啦的一路跟著我響,橫倒在糙堆里cháo濕的席木都蓋上了黃色的楓葉。

    我坐下來,陷入干葉堆里。滿山遍野遍地都是秋天燃燒的色彩。唉!

    三十歲真好!

    可以對天對地對世界,不說一句話。我不想讚美也不想道歉,不覺得驕傲也不心虛;整個森林也無話可說? .很想念台灣,但是不曉得是不是能應付那邊的人情世故?不管能不能應付,她回來了。回來一年之後,就開始興風作浪。寫文學批評,得罪不少作家還有作家的朋友;寫社會批評,得罪了大學校長與政府官員。可是得罪不得罪,龍應台的作品像一顆大石頭丟進水塘里,激起相當的震盪。《龍應台評小說》出書一個月之後,就連印了四版;《野火集》的文章經常在中學、大學的布告欄中張貼。

    一把野火龍應台,該者對「野火」專欄的反應你滿意嗎?我收到的來信的確很多。從《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在去年十一月刊出以來,我幾乎還是平均一天收一封信的樣子。來信中百分之九十五表示支持、有百分之五卻採取一種自衡的態度,把我對台灣的批評看作攻擊。我說台灣髒亂,他就說:怎麼樣?外國月亮圓是不是?!我說我們的教育要改革,他就說:怎麼,外國就沒有問題是不是?!

    這一類人非常感情用事,沒有自剖自省的勇氣與理性,常使我覺得沮喪。所幸這是少數。我們的年輕人卻很有自我批評的精神,很有希望。

    你是不是真的有「外國的月亮圓」的傾向呢?有人批評你說,你拿台灣和歐美比較,台灣當然顯得落後;可是如果和印度或東南亞一些國家比,台灣其實可愛得很,你說呢?我討厭這種自慰心理。當然有些國家和地區比台灣好,有許多比台灣差;但是為什麼要跟差的比?我也不在乎哪國的月亮圓。別人確實比我們乾淨,別人確實尊重古蹟,別人確實珍惜自然生態----我就不能不說,因為我們要警惕、要學習。至於因為說了別人好,而被指為「不愛台灣」或「崇洋」等等,那也無所謂。

    你能夠分析為什麼你的文章吸引人嗎?也不見得吸引人;很多人是不愛看的。在內容上,許多人受「野火」吸引,因為覺得它「敢說話」。但是這個理由令我覺得悲哀。在一個真正基於民意的民主社會裡,「敢說話」應該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因為人人都有權利「敢說話」,人人都「敢說話」。

    我以「敢說話」而受到讚美,對這個社會其實是個諷刺。

    至於寫作技巧上,「野火」之所以有人讀,可能與我「求真」的原則有關。

    我儘量不用辭句美麗而意義空洞的語言,譬如什麼「人生燦爛的花朵」

    或什麼「青春的滋味」之類。我也不用成語;熟爛的成語在讀者腦中會自然滑過,不留任何印象。

    可以用白話表達的,我就不用文言古句----所以我的文章和大部分中文系訓練出來的作品風格上差異很大;也不盡然是我不用,基本上,中文系的人大概識字也比我多!

    我不喜歡模糊或抽象的字眼。甚至在說最抽象的觀念時,也希望用最具體的生活經驗與語言來表達。

    是不是做到了當然不見得。這也不是唯一的寫作方式。批評的材料會不會寫完?怕不怕重複?讀者會不會對你厭倦。

    當我開始重複自己的時候,讀者當然會厭倦,那就表示我應該停筆。

    說些不痛不癢的話,不如不寫。

    你對台灣的言論自由尺度滿意嗎?開玩笑吧?!任何有良知、有遠見的知識分子都不應該對現有尺度覺得「滿意」,除非他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或誠實的勇氣。

    那麼《野火集》又能怎麼樣?也不見得能怎麼樣。不過,你注意到我通常避免討論事件本身的枝節,而著重在觀念的探討。譬如省農會對養豬戶片面解約的事,我所關注的不是農林廳應如何解決問題,而是老百姓對政府的觀念。「野火」的每一篇大致都在設法傳播一種開放、自由、容忍,與理性的對事態度。能有多大效果呢?寫作的人也不問成果吧?!做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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