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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6:29 作者: 龍應台
    英文系主任也回了一個公函,內容大致如下:史密斯教練:來函敬悉。

    您要求讓艾克請公假練球,應無問題,但本系亦有一相對請求。本系高材生威廉具學術及創作天才,本系擬推薦其為羅德創作獎學金得主,但該項獎學金亦要求有體育表現,而不幸威廉君四肢不全,且有交發性心臟病,經常發作。

    為使威廉得到該項榮譽,本系想請您以威廉作為校隊中鋒,但因英文系課業沉重耗時。他勢必無法參加您所有的球場練習,請您准予他一星期請一次「公假」,好讓他專心寫作。

    威廉是本系靈魂,若蒙合作,則艾克球員請「公假」事絕無問題。

    英文系亞當教授我們的初高中生常常被調去作「秀」:遊行、排字、在大太陽下立正聽講、跳大會舞、作大會操等等。大學生比較少作這種大型「秀」

    了,卻不斷地作個別的演出:招待、翻譯、受訓、導遊、國民外交,理直氣壯地取消正課。而且所謂「公假」條,並不是一封信徵詢教授是否學生可以缺那一堂課,而是一紙通知單告訴老師:這個學生我要了,他沒空上你的課。

    我想,也該有人寫這樣一封信了:某某長:今早我班上有十位學生缺考,「公假」條上是您的簽字,原來明天學校要頒榮譽學位給圖圖主教,您需要學生去準備會場,排演儀式。

    雖然為這十位學生我大概得在課外再講解一次課業,再出一份考題,再找一個適合十個人的補考時段,我卻深覺值得,因為頒獎給圖圖主教當然比教課重要。

    在此我也有一個小小的請求。我的戲劇課正在排演法國沙特的《蒼蠅》

    一劇,需要幾十人演蒼蠅,苦於學生人數不夠,所以想借用貴處職員十位,利用上班時間,來英文系分別扮演紅頭及綠頭蒼蠅。排演時間大約每次兩小時,不知您能否給予您的職員這個小小的「公假」?原載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六日《中國時報》

    天羅地網

    又有人在動腦筋了。

    台北縣政府預備花五億零五百二十萬元的經費在觀音山、淡水河口建一個公園,一個石雕公園。

    建公園總是好客吧?現代人的生活那麼緊張,活動的空間那麼侷促,一個公園,就像是讀一個冗長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句子好不容易盼到的逗點。

    不過,台北縣政府對這個計劃中的公園期待很高,它必須「糅合傳統藝術與現代風貌,又兼具文化、教育、休閒、娛樂的功能。」除此之外,它還要以「現代社會進步情況和優良傳統倫理道德為題材,表現傳統的石雕藝術,發揮美學教育的功能。」(四月十四日《中國時報?地方版》)這座公園真是任重道遠。裡頭的石雕不只要表現傳統手藝;還得宣揚現代台灣社會進步情況。對誰宣揚呢?當然大多是台北縣民,為什麼要宣揚呢?顯然是讓民眾了解「政府為你做了什麼」。如何宣揚呢?所謂社會進步情況,在台灣,那大致是指很硬、很大、水泥做的東西了:高速公路啦,飛機場啦,水壩啦,哦,別忘了核電廠,都是我們最驕傲的成就。八里鄉、五股鄉,大概沒見過世面的糙地郎特別多,沒見過什麼高速公路與核電廠,不知道我們社會的進步情況,所以台北縣政府認為這個石雕公園可以擔負宣導的任務。拿塊大石頭,用人工一刀一刀刻出一個核電廠的模型來,就可以充分地「糅合傳統藝術與現代風貌」了。

    可是且慢,這個公園還得發揚「優良傳統倫理道德」,我們的「優良傳統倫理道德」,積五千年之久,實在太多了,最重要的,或許是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吧?這麼抽象的思想如何表達呢?缺乏藝術修養的我只能想出兩種方式;一是模擬,譬如說,將石頭刻出一個軍人敬禮的姿態,代表「忠」;刻兩個石頭一立一跪,代表「孝」等等。另一個方式比較簡單,乾脆把八個石塊刻出「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八字,一列排開,讓所有進出公園的人一抬眼就看見。這樣直接的教化對五股鄉的糙地郎比較有效,但是有一個缺點,去游訪的台北市民會以為這些石塊刻著路名。

    又是現代社會進步情況,又是優良傳統倫理道德,這樣雙管齊下(「雙管齊下」的意思就是,兩根管子中部裝滿了思想的飼料,往一個喉嚨同時灌下),觀音山下這個公園才可能達到計劃中的文化、教育、休閒、娛樂、美學等等多重功能,這些功能翻譯出來,就是國民小學牆上到處都寫著的「德智體群育樂」的標語。台北縣政府真正是面面俱到,一個公園同時也是教室、美術館、遊樂場、博物院,等著教化每一個踱入公園的人。

    這種公園真令人不寒而慄。看看我們公園外的世界:道路,是讓人走的,可是有人覺得路也要發揮宣導教化的功能。於是我們走路時,眼睛還得忙碌地吸收知識;直的標語、橫的口號,像鞭子一樣抽打在眼睛上:尊師重道、消除髒亂、兩個孩子恰恰好? .火車,是讓人乘坐從甲地到乙地的,可是一坐下來,眼睛才閉上,耳朵就開始受訓:我們要團結合作、自立自強、努力奮鬥、自新向上,我們要? .信封,是用來裝信郵寄的,一翻過來,跳入眼裡就是「保我民族文化,還我民族自由」。餐廳,是讓人享受食物的地方,可是一面喝湯,一面就躲不過紅柱上的貼條:「注重食品安全,講究衛生習慣」,「大聲喧譁,擾人安寧」。

    或者,到淡水看看古蹟吧!進入台灣一級古蹟的紅毛城,放眼看去,到處都是寫了字的牌子,不是介紹古蹟的解說,而是「禁止在此小便」!禁止在此小便?在紅毛城?這牌子或許是立給狗看的,但人的眼睛卻不得不看,而且看了之後很難忘記。

    好,那麼到青翠的郊外走走吧!郊外沒有「寫」的污染。看看遠山,啊,遠山上赫然有幾個巨大的字,由糙木剪排而成,不是學校名稱就是偉人的名字。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那麼看看近樹吧!近樹,被剪成魚,剪成鳥、兔、烏龜,反正就不是樹。那麼走到岩邊遠眺吧!岩邊有個水泥作的涼亭,鮮紅的亭柱上,有字:萬惡yín為首,百善孝為先。到空曠的海邊去吧,海邊應該只有水天無際。不,海邊有個花枝招展的小廟,廟柱上的文字要人及早覺醒,回頭是岸。

    字字字字字字字,為什麼沒有人抗議字的污染,山不是山,水不是水,樹不是樹。

    山、水、樹,對於某些人,似乎都只是宣傳道德思想的工具。我們「教化」的過程開始得很早。上了幼稚園,要跟老師唱「哥哥爸爸真偉大? .當兵笑哈哈」,當了小學生,慶祝兒童節的意思就是站在苦熱的太陽底下聽校長演講「如何孝順父母」;中學以後,要誦讀青年守則十二條,大學裡,作文題目永遠是「為學與做人」等。離開學校,以為飽受「教化」的頭腦可以休息一下了,沒想到,走路、坐火車、買信封、進餐廳,無處不是教條,無處不是字,霸道地將意義刺進疲倦的眼裡,種在已經沒有一寸空地的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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