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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6:29 作者: 龍應台
    就某些層面來說,他當然是對的。這一代應該對上一代充滿感恩之情。

    這垂垂老去的所謂上一代,曾經在兵荒馬亂之中緊緊摟著懷抱里熟睡的嬰兒,曾經餓著肚子帶孩子去付醫藥費,曾經推著腳踏車沿路喊「機器饅頭」

    讓孩子繳學費,後來又曾經把薄薄的一疊退休金換取兒女留學的機票。這個上一代,把自己躺下來鋪成磚塊讓我們這一代昂首闊步地踩過去,「衣食溫暖的安定」是上一代咬緊牙根拼了命才達到的終點,對這一代,那卻是個稀鬆平常的起點,感恩,當然應該。

    可是,這一代的「大聲嚷嚷」並不是「人在福中不知福」。他已經有了衣食溫暖的福,現在大聲嚷嚷,追求的是另一種福,更高層次的福:民主、自由、人權? .衣食溫暖的安定只是基本的出發點,這一代當然不能以此滿足;上一代如果認為這一代吃飽了、打個嗝,就該在安定中唾個午覺,那就太天真了,食物夠吃了,開始求烹飪的精緻。衣服夠穿了,開始求設計的美好。社會安定了,開始要求有所作為。物質的豐富與環境的安定都只是社會要進步的基礎條件而已。上一代奠定了這麼一個基礎,這一代或許就能建立一個開放自由、公理伸張的社會,作為下一代的基礎,而「人在福中不知福」

    的下一代繼續「大聲嚷嚷」,或許我們就有了真正偉大的思想家、藝術家、政治家的出現。

    這一代站在新的起點上準備往前衝刺,要拉也拉不回來的。除非你扭斷他的胳膊。

    我們的社會若要和諧,這一代必須體諒上一代的經驗,心存感謝;上一代也必須交棒,放手讓這一代奔向一個不同的終點。這樣才可能避免那水火不容的兩極,也才可能回答更下一代的問題:「我應該相信誰?」幸福沒有止境市場裡的歐巴桑蹲在濕淋淋的地上剝玉米,為了湊足後生上大學的費用。她所關心的,或許是菠菜的收成與一斤幾毛的價錢,後生所關心的,就可能是如何爭取一個容許他獨立思考的環境。「野火」對歐巴桑沒有意義。對她的後生卻有意義,我們能夠盼望的是。有朝一日,後生的後生一出世就在一個衣食溫暖、自由開放的環境裡,他不需要經過掙扎奮鬥就可以盡情盡性地發揮他所有的潛能。

    幸福,沒有止境。《野火集》不過是一個追求幸福的吶喊!

    十萬本,代表一個非常迫切的吶喊。

    原載一九八六年四月廿四日《中國時報》

    又是公假

    假使突然忘了自己身在何處,那麼學生缺課的藉口往往是最準確的指標。

    「老師,下星期我要帶家裡的豬到德州去參加豬種競賽,不能來上課。」

    「湯姆去比賽馴野牛,他今天趕不回來。」「老師,我後天要幫家裡開收割機;收成季節到了。報告能不能延幾天?」沒錯,這是堪薩斯,美國的黃金穀倉。

    學校四周有綿延不盡的麥田,牛馬漫步的糙原,學校里有這些與泥土青糙很親近的農家子弟。

    當皮膚黑得發亮,牛仔褲緊得要裂的約翰對我說:「教授,請原諒我昨天沒來;昨天在巴士上被兩個人莫名其妙打了一頓,我昏死過去,被人家送到醫院? .」我知道,我在紐約市。

    金髮的茱莉說:「我本來可以趕上課的。但是在一百廿五街等火車的時候,有個人用刀子抵著我的腰,搶走了我的皮包----能不能給我補考?」然後從委內瑞拉移民來的海蒂垂著頭說:「我明天不能來上課。明天是哥哥的葬禮;哥哥上星期在中央公園慢跑,被人用剃刀割了喉嚨? .」我仔細聽著,點點頭,但是不知道應該睜大眼睛表示震驚與同情,或沉著地不露聲色----這個海蒂,不是上個月才說她缺牙的老祖母被槍殺了嗎?上學期,她不是說做修女的妹妹被強暴了嗎?她們一家有多少人?她能缺課幾次?當黑頭髮的學生在下面說:「林秀美不在,公假!」的時候,我想:啊,回到了台灣!

    這「公假」兩字,既沒有牛羊豬馬的鄉土氣息,也沒有殺jian擄掠的煽情刺激;它只是一張缺乏創意與想像力的小條子,上面蓋了七七八八的章,但是小條子的意旨非常清楚:我有比你這堂課更重要、更優先的事要這個學生去做!

    什麼事比教授的講課討論還重要呢?明晚校慶晚會,總務處要我去裝飾會場。

    南非拳擊師協會來訪,縣政府要我們去招待七天。

    青年團辦ABC 研習會,我要去受訓。

    土魯共和國的土魯大學代表來訪,我們得去當翻譯。

    有議員來演講,系所要我們停課去聽,人太少面子不好看? .這種「公假」整學期絡繹不絕,所幸每次、每個人所缺的課,大致不會超出幾個小時。

    就學生而言,跟同學借個筆記,與教授課外討論一下,倒也還彌補得過來。

    對教授而言,這不斷的公假卻是個不大不小的煩惱:我已經給全班考試了,卻因為這個學生「布置會場」去了,我必須費盡心思重新出一份不一樣的考題,還要安排額外的時間讓他補考;換句話說,總務處要「布置會場」,間接地就占用了教授私人的研究時間。

    這也還是小事吧?可是有一天,一個陌生的臉孔突然冒了出來:「老師,我缺課兩個月,因為政府派我去友好訪問,剛剛回來----」我不能不大吃一驚:一個學期總共不到四個月,缺了一半以上的課,他還能學到什麼?

    這個「公假」未免太神奇了一點。

    於是,作教授的就面臨一個大難題、他應該挪出晚上看書、喝茶、聽音樂的時間來為這個學生補課嗎?這對教授不公平。那麼,因為這是「公假」,所以老師可以對學生要求降低一點,放一點水,好讓他期末過關?這對其他努力了整學期的學生不公平。好吧!公平論事,不管缺課多少,這名學生必須把所有的課業都彌補過來,通過所有大大小小的考試,評分標準也不打任何一點折扣----我大致可以肯定:這個學生非重修不可,因為課堂里講的東西大部分不是一兩本教科書的白紙黑字所能涵蓋的,他沒有聽到,就不可能學到。可是,這對學生又公平了嗎?他本來是因為有特殊技藝才光榮地出國「友好訪問」,光榮的代價卻是重修的懲罰。

    占用正課時間,派學生出去的機構又是什麼打算呢?要教授「犧牲小我」去補課嗎?希望教授在分數上「放水」嗎?還是算定了學生該重修呢?

    「究竟是哪個機構安排的?」我好奇地問,心想八成是個不太懂得教學的部門------「教育部!」學生說。

    ※※※

    在美國,常與教學「喧賓奪主」的「公假」通常不是政治義務,而是令美國人如痴如醉的明星球賽。每一學期都會有足球教練打電話來:「貴班的吉米要缺一星期課,因為球隊要到費城去比賽。」到了緊張的期末,緊張的籃球教練也來探問:「莫里生會不會及格?有沒有缺課太多?他英文非過不可,不過就不能當校隊,沒有他,校隊就完了? .」有一次,一位教練寫了封正式公函給英文系主任,要求系上批准名叫艾克的足球明星一禮拜請一小時英文課的「公假」。理由非常充分:第一;艾克是校隊靈魂,第二,校隊是學校的靈魂,每次球賽都為學校爭光、賺錢。第三,練球非常耗時,不得不占用正課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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