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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6:29 作者: 龍應台
台北實在夠糟了!給我們一片青翠的糙地,給我們一點新鮮的空氣,給我們一個清靜的社區,給我們的孩子一個乾淨的廁所、一個寬廣的公園、一個兒童圖書館,但是不要,不要給我們一個會遮住陽光的大銅像。
原載一九八五年三月份日《中國時報?人間》
不一樣的自由
她那個打扮實在古怪,而且難看。頭髮狠狠地束在左耳邊,翹起來那麼短短的一把,臉蛋兒又肥,看起來就像個橫擺著的白蘿蔔。腿很短,偏又穿松松肥肥的褲子,上衣再長長地罩下來,蓋過膝蓋,矮矮的人好像撐在麵粉袋裡作活動廣告。她昂著頭、甩著頭髮,春風得意地自我面前走過。
她實在難看,但我微笑地看她走過了,欣賞她有勇氣穿跟別人不太一樣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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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學生站起來,大聲說他不同意我的看法。他舉了一個例子,一個邏輯完全錯誤的例子。比手劃腳地把話說完,坐下。全班靜靜的,斜眼看著他,覺得他很猖狂,愛自我炫耀,極不穩重。
他的論點非常偏頗,但我微笑地聽他說話,欣賞他有勇氣說別人不敢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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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發了兩百張喜帖,下星期就要結婚了。可是又發覺這實在不是個理想的結合----兩百個客人怎麼辦?他硬生生地取消了婚宴。
他的決定實在下得太晚了一點,但我微笑地撕掉那張喜帖,欣賞他有勇氣做一般人不敢做的事,上了車,還有下車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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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陋的講台上,披著紅條子的候選人講得聲嘶力竭。穿制服的警察、著便衣的監選員,緊張地站在群眾堆里。候選人口沫橫飛地,把平常報紙絕對不會刊登的言論大聲大嚷地說出來。
他舉的例子謬誤百出,他的用語粗糙而低級,可是我站在榕樹蔭里,耐心地聽他說完,欣賞他有勇氣主張與大眾不同的意見。
※※※
那個蘿蔔頭也許很幼稚,只是為了與別人不同而不同。我的學生也許很膚淺,站起來說話只是為了出風頭。取消婚宴的朋友或許有朝三暮四的個性,極不可靠。使警察緊張的候選人或許知識和格調都很低,對民主的真義只有很淺薄的了解。
可是,我想,他們有與我不一樣的自由,也有與你不一樣的自由。
原載一九八五年四月十九日《中國時報?人間》
正眼看西方
說台灣非常崇洋?好像是的。不管貨品好壞,一加上洋文包裝,就有人趨之若騖。走進豪華大飯店,侍者對外國客人殷勤備至,對自己的同胞卻往往視而不見。有難題存在,總要打上「有礙國際觀瞻」的字號才能得到快速的解決,如果有政客來訪,記者最強調的,是此人對台灣印象好不好。在教育上,當年背誦「床前明月光」和「臣密言、臣以險釁」的一代,現在忙著送下一代到英語幼稚園讀「哈羅,你好嗎」。每年夏天一批一批優秀或不優秀的青年乘著一架又一架的七四七到西方去接受頭腦與精神的改造。到了彼岸,大部分就不再回頭。
可是台灣真的祟洋嗎?好像又不是。一個金髮朋友在動物園裡看檻欄里的猴子,旁邊一個年輕人突然大聲說:「哇塞!猴子看猴子!」周圍的人愉快地大笑。這位中文非常好的朋友一句話不說地走開。認為西方人是猴子、鬼子、蠻子的中國人可還真不少。中國菜世界第一,中國人會用筷子真聰明,中國人講禮義廉恥、重倫理道德,西方人卻功利現實、人情澆薄。
中國的夫妻一夜就有百世的恩情,西方的男女輕薄隨便,道德敗壞。
中國人在制禮作樂的時候,西方人還在茹毛飲血呢!
如果說台灣祟洋的心理很深,那麼「反洋」的情緒卻一點兒也不弱。
寫文章的A,一旦提到西方的優點,就得趕忙下個註解:「我不是祟洋!」作為招架之用。「祟洋」這個辭本身就是個罵人的話,表示我們的社會一方面深深受西方文明的吸引,一方面心底又有很深的排拒感。在這兩種衝突的情緒左右之下,就產生許多奇怪的現象。
譬如說,如果某個生在台灣的金髮小孩說,「我要作中國人,我不要回美國」,或是哪個傳教士說,「我熱愛中華文化,我把一生獻給中國」,我們的報紙會大加喧騰,每個中國人都覺得得意。反過來說,如果一個生於美國的中國孩子說,「我不要作中國人」,或一個留學生膽敢宣布「我熱愛美國文化,我要獻身美國」,恐怕很少中國人不氣憤填胸,罵這個人是數典忘祖的叛徒。也就是說,別人仰慕我們理所當然,我們卻絕對不可以欽佩別人。這個心理怎麼解釋?許多父母千方百計地把兒女送到國外,以逃避台灣的聯考制度。這些父母被指責為祟洋媚外。而事實上,在台灣凡是作父母的,大概心頭都有一個解不開的結:希望孩子無憂無慮地長大,可是在教育制度的箝制下,不得不眼看著他眼鏡愈戴愈厚、書愈讀愈死、精神愈逼愈緊張。如果有機會,哪一個父母不希望兒女能逃過這個制度?在這種情況之下,有父母送子女出國,我們不沉痛地檢討教育制度的缺失,問為什麼台灣留不住人,反而拿出「崇洋」的帽子來指責,這不是也很奇怪嗎?掙扎在祟洋與排外兩種心態之間,我們有時候就像個同時具有自卑感與自大狂的個人。對人,做不到不卑不亢。許多人對金髮碧眼的人固然是討好賠笑,過度的諂媚,也有許多人特意地表現自尊而故意以傲慢無禮的態度相對。我們的駐外人員有時在簽證手續土刁難外人,所采的大概就是『我偏要整你」的心理。在自卑與自大的攪混之下,對事我們就做不到客觀冷靜。在討論台灣種種社會問題時,常發現三種直覺的反應。其一是:「怎麼,老說咱們不好,西方就沒這些問題嗎?」我可不懂,台灣有的缺點,與西方有什麼關係?難道說,好,義大利也髒,所以台灣髒得有道理?墨西哥的污染也很嚴重,所以我們污染沒有關係?別的國家有相似的問題,於是我們的問題就可以隨它去?不管西方有沒有類似的問題,我們仍舊得正視自己的缺陷,不是嗎?第二種反應是:「你老說歐美文明進步,你崇洋!」這種說辭完全是感情用事。如果有人說歐洲乾淨,那么正常的反應應該是,第一問,歐洲乾淨是否事實?第二問,「乾淨」是不是我們想要的東西?如果兩問答案都屬肯定,那麼第三問:我們如何效法,做到「乾淨「?整個程序和祟洋不祟洋扯不上一丁點的關係。
第三種常出現的反應,尤其來自官方,是說:「那是西方的,不合台灣實情!」這」不合台灣實情」是個很重的大帽子,一方面罵人家崇洋、一方面罵人家不切實際,一方面也擋住了改革的呼求。什麼建議或觀念,只要加上「西方」的標幟,就容易以「不合台灣實情」來打發掉、而事實上『凡是「西方」的,不一定就「不合台灣實情」,『不合台灣實情」也不表示不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