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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6:18 作者: 龍應台
    「那誰照顧你?」

    「照顧?」阿土似乎覺得滑稽地笑起來,「我照顧爺爺,爺爺病了,躺床上不動。奶奶做飯。」

    「你們也住營帳里嗎?」

    「我們不住營帳,我們住公寓。」阿土的眼睛流轉著觀看四周,似乎對吃沒興趣了,「那個女人就住我們隔壁。」

    「公寓隔壁?」我問,「那個女人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哦----」他伸出指頭開始數:「她、她丈夫、她侄兒----她侄兒也是個大人,每天去上班,三個小孩,阿敏七歲,常跟我打架,他很壞,還有小桑妮,只有一歲,還有姨婆……算不清了。我媽說她姨婆腦子有毛病----」

    「你媽媽,」我說,「你不是說你媽死了?」

    「對對對,」阿土敲敲自己腦袋,「我老說錯,我是說我奶奶,我奶奶啦!」

    「等下我拉琴的時候,」他眨著明亮的大眼,愉快地看著我,「你要給我多少錢?」

    我說我得想想看,然後注意到盤子裡剩下大半的菜。

    他聳聳肩:「剛剛街上有太太請我去吃披薩餅,我已經吃過了。吃不下了。」

    ※   ※   ※   ※   ※

    在晚餐桌上,我把下午和阿土的邂逅說了出來。我知道我不該說的,因為,你看,還沒說完,丈夫就在那頭哈哈大笑:

    「哇塞!只有你這種傻瓜會去上吉普賽人的當。今天南斯拉夫打仗,她們就說是南斯拉夫來的,明天亞塞拜然開火,他們就變成亞塞拜然人了。過幾個月莫斯科打起來,他們就全是俄羅斯人了。來來來,為咱們的慈善家干一杯!」

    見證者

    沒事吧?跟你隨便聊聊。

    每個星期二,我從法蘭克福搭火車到海德堡大學去教課。昨天,在火車上,看到這麼一件事,說給你聽聽。

    我站在曼海的月台上,等著換車。這天人特別的多。一群外國旅客,總有十來個吧,腳邊圍著大大小小的行李,顯然是出遠門的,愉快地說笑聊天。

    火車進站了。這是班開往義大利的快車,一路上要經過許多阿爾卑斯山的湖泊和隧道。

    車子停下來,一大堆人堵在狹窄的車門口。沒有行囊、只夾著一本書的我,第一個上了車。到海德堡只有十分種的車程,所以我就在車廂與車廂的銜接走道里找了個角落站著,居高臨下,看著旅客艱難地把大皮箱和自己的身體從密集的人體中擠上來。那門,真窄。

    一個頭髮枯黃的中年女人擠到我身邊來,不勝負荷地把皮箱「碰」一聲落在我腳邊。

    車廂與車廂之間的自動門也不管用了。一個年輕的女人,一手牽著幼兒,一手拎著皮箱,胸前晃蕩著掛在頸間的小皮包,正要走過來,被自動門給鉗住了。她身邊還堵著一大堆人。

    枯黃頭髮的女人伸手把門猛力拉開,嘴裡嘟噥著:

    「我的天,要把小孩給擠壞了!」

    外國旅客正在前前後後地大聲招呼,看是少了人、少了行李沒有。黃頭髮女人的丈夫終於也擠了上來,一個禿頭、挺著大肚子的男人。他把一個更大的皮箱擱在我腳邊;現在,我的腳已經沒有動彈的餘地。

    禿頭男人瞄了自己女人一眼,很有權威地吆喝:

    「把你皮包關上!」

    女人趕忙低頭看皮包,手臂夾緊了,喏喏地說:「是,是關上的。」

    男人嫌惡地說:「這些人幹嘛不回到南斯拉夫去!」

    女人說:「是啊!擠死了!剛剛有個帶小孩的女人,瞧,就是站對面的那個----」女人用眼睛示意,「就被自動門給夾住了,我把她放出來的!」

    火車搖搖晃晃地走著,查票員已經來到走道,一個高拔的女聲說:

    「我的皮包----我的皮包被偷了……」

    是那個年輕的女人,兩三歲大的孩子緊緊依偎著母親的腿。

    「護照……車票……都沒有了……」

    掛在她胸前的皮包張著大嘴,露出一些紙張雜物。

    頭髮枯黃的女人,就在我耳邊,對她丈夫說:

    「一定是她剛剛夾在門裡的時候發生的,她身邊貼著那群----」

    男人回頭瞄她一眼,問:

    「你看見啦?是你幫她開門的?」

    女人用力點頭:「是啊,那個自動門剛好要關上,她剛好要經過,她一手牽著小孩----」

    「您有見證人嗎?」查票員手裡拿著剪票的夾子。

    年輕的女人往四周張望。

    「我們看見了!」禿頭男人大聲說,挺著胸膛,往前踏出一步。

    「剛剛在曼海站上來一窩蜂塞比爾、克羅埃西亞人,亂成一團,」男人表情鄭重地述說,「這位女士被夾在這個自動門裡,那群南斯拉夫人就圍著她……」

    嘿,你知道吧?塞比爾和克羅埃西亞人就是正在南斯拉夫打仗的傢伙。克羅人要獨立,塞人不讓,就火併起來了。房子被大炮轟掉的老百姓嘛,四處流亡。湧進德國的有好幾萬。

    火車已經慢了下來,海德堡到了。

    車門自動敞開,在月台上,守候在這個門口的,是兩個穿制服的警察。

    大伙兒都下了車。查票員對警察說:

    「這位女士聲稱皮包在火車上被竊……」

    我知道我上課要遲到了,可是,你會原諒我愛看戲的個性。

    年輕的女人一手牽著孩子,胸前的皮包還敞開著,好像一張張口要喊的大嘴。

    南斯拉夫旅客三三兩兩地從別的車廂下來,往這裡聚攏,邊走邊彼此探問: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要我們下車?

    疑惑全寫在臉上。

    警察面對著禿頭男人,取出紙筆:

    「請留下名字和地址。」

    「您看見竊盜的發生?」

    「嗯!」男人很嚴肅地看著警察說,「是在那群南斯拉夫人裡頭,那個人大約五十五歲,一百七十八公分高,深色頭髮,穿暗紅色上衣。」

    他很流利地一口氣說到底。

    我倒抽一口涼氣。

    對著陸續走來、正在七嘴八舌說話的南斯拉夫人,警察說:

    「請您指認……」

    男人的眼睛逡巡著。

    ……

    然後抬手一指,指著一個走在大夥後邊的人。

    「他。」

    男人低聲對警察說。

    他。在我看來,大約有六十五歲,一百八十五公分高,穿著整齊的黑呢大衣,頸間裹著格子圍巾。很英挺地走過來。

    這個人,茫然地看著兩個警察向他靠近。

    一個戴眼鏡的男人,顯然是旅行團里唯一懂德語的人,憤憤地對警察說:

    「那個人有什麼證據?你們憑什麼相信他的話?這是沒有道理的……」

    警察已經開始搜身。被搜的人仍舊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只是順從地打開大衣,抬高手臂,讓警察伸手觸模貼身的衣服。他甚至於不了解同伴在跟警察抗議些什麼,他聽不懂。

    另一個警察,彎著腰,打開一隻皮箱,里里外外地摸索。皮箱關好,又把手伸進一隻百貨公司的塑膠袋。

    整輛列車等著。人們倚著窗子,伸出半個身子看熱鬧,不時彼此交換意見,比手劃腳地發表對世界局勢和種族差異的評論。

    禿頭的男人似乎覺得任務已經完成,拎起皮箱,果決地對女人說:

    「走!」

    他踩著大步,女人窸窸窣窣地在後頭跟著。

    會說德語的南斯拉夫人對著夫妻的背影大叫:

    「哈羅,不要走不要走,您欠我們一個解釋呀!等警察搜完了您要給我們一個交代----」

    男人走得很快,一會兒就上了電梯,不見了。

    兩個警察,沒搜到東西,一時之間似乎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交頭接耳了一會,決定請所有的人回到車上,繼續他們的人生旅程。

    「開車了! 開車了!」列車長揮舞著手催促旅客。 南斯拉夫人三三兩兩地登上車廂,只有一個,火車開動了之後還攀著車門,對月台上的警察大喊:

    「這是不公平的……那個人怎麼能沒事一樣……他要道歉……」

    火車隆隆的車輪把他聲音給淹沒了。

    搭電車已經來不及,我在火車站前跳上一輛計程車,趕到學術街去。還好,學生還在。

    秩序還好嗎?

    門鈴響的時候,我正跪在花圃邊拔糙,指甲fèng里全是黑泥,頭髮里雜著青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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