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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6:18 作者: 龍應台
台灣的外貿奇蹟,不就是無數個提著○○七小提箱的台灣孩子用他那靈活、聰明、不畏艱辛、勇於冒險的移民個性「闖」出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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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輕視台灣的錢。錢並不骯髒,它催化了人對自由的渴求,也給人帶來自信,有了自信就有自尊。在夏日明媚的歐洲街頭,你常看見台灣出來的青年,背上背著帆布袋,手裡拿著地圖,表情輕鬆,昂首闊步。
那種輕鬆,使你想起吳濁流在一九四七年所憧憬的台灣「烏托邦」:「……做任何事都不會受人監視;走什麼地方都不會受警察責備。寫任何文章都不會被禁止出售;攻擊誰都不會遭暗算;聳聳肩走路也沒有人會說壞話……這樣努力建設身心寬裕而自由的台灣……」
歷史上最「身習寬裕而自由」的台灣,恐怕就是你我眼前的台灣了。尤其是當你想到,這昂首闊步的一群,都不必是什麼高幹子弟、權貴之後,只是最尋常的百姓,你知道移民的離鄉背井、顛沛流離,都有了令人欣慰的成果。
可是,為什麼來到歐洲的台灣朋友怎麼那麼不快樂呢?
住在德國的我,哎,想死了台灣的紙醉金迷,熱鬧繁華。來德國小住的台灣朋友,卻又羨慕我的寧靜。
這裡實在寧靜。
一個無事的下午,你可以坐在客廳里聽風走過屋瓦、穿過松樹的聲音。到糙原上走走,若是夏季,白色的瑪格麗特開得如痴如醉;若是秋季,蘋果就「噗」的一聲掉在你眼前小路上,撿起來就可以啃。小鎮的路鋪著青青石板,沿街的老屋門檐上還刻著年代:一五一七,明朝的;一三○八,啊,元朝的;一○八七,哇,宋朝建的……窗台上擺著一列鮮紅欲滴的海棠。
轉角有棟老屋正在整修。二樓凌空架著,一樓打空了。一個白髮老師傅正在敲敲捶捶的。這房子有四百多年啦,他說,不能拆,就是能拆,主人也不捨得呀!可是裡頭設備想現代化,他擦擦眉毛上的汗,所以得把外殼架空了,只裡頭翻新。怕損壞老結構,所以所有機器都用不上了,全得靠手……那豈不貴極了?
是啊!老師傅點頭,要貴上好幾倍呢!可是國家有補助,歷史嘛,不能丟哇!
老師傅拾起錘子,叮叮敲起來。聲音輕脆地迴響在安靜的石板街上。
朋友坐在客廳地毯中央。午末的陽光投she進來,他閉眼仰臉對著太陽,就這樣久久坐著,一直到陽光完全沒入松影。他輕聲喟嘆。
我感覺到台灣人對寧靜的近乎痛苦的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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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指的不僅只是空間環境的寧靜;在寧靜的空間環境背後有一種源自內在生活秩序的心靈的寧靜。有的民族,因為知道什麼在先,什麼在後,心裡有一種篤定。
在海德堡大學開的當代台灣文學課里,學生問:寫童年的作者特別多。似乎台灣作家特別懷舊?
失去的,當然分外眷戀。台灣的作家是永遠地失去了他們的過去。懷想大陸的,發現四十年睽隔的家鄉面目全非,不如不見。著眼台灣的----你我之中有多少人還有一條童年的街讓他回頭?哪裡是余光中的廈門街?哪裡是白先勇和周夢蝶的明星咖啡?隱地的西門町變成了什麼樣子?袁瓊瓊的眷區還在嗎?淡水最後的列車開到了哪裡?
你若是個德國作家,那麼很可能你出生的那棟老房子還在,粗大的玫瑰依舊攀牆而上。那條街還鋪著石板,轉角處的農舍老傳出干糙和牛糞的氣息,你每次興起回老街,都會看見和你同上小學的大傻個兒正在院子裡耙糙。你曾經放紙船的水溝還在那裡,兩個穿短褲的小男孩,正勾著身玩紙船。
那條街,包括它的顏色和氣味,一直在那裡,所以你不必渴求。你知道,在人生的大浪中翻滾沉浮、疲倦彷徨的時候,有那麼一條街讓你回頭看看:它像一面晶亮的鏡子照著你最原始的來處。如果你來時頹喪墮落,它使你振作;如果你來時飛揚跋扈,它使你謙和沉潛。
是對這條街的了解,使你能把過去和此刻銜接起來。因為有著對歷史的記憶,所以你能詮釋現在,面對未來。知道從何處來,然後知道往何處去----過去、現在、未來之間有所傳承,就是生活的秩序。體認了這個秩序,所以篤定,所以寧靜。
靈活、聰明、不畏艱辛,勇於冒險的台灣孩子,蔑視法規、不講原則、苟且短視的台灣孩子,在闖蕩四百年之後,走到了一個最困難的關口:他想追求篤定和寧靜,一個和他原始個性背道而馳的理想。解萍,追求根的深扎。
很困難,因為這一切,他不能夠繞著走。
12
保姆到書房來說,樓下的馬桶護圈壞了,老掉下來。
讓我想想,或許書桌上這半卷透明膠帶可以把它給黏回去。
和芬芳嗎?卻又不是。連著台灣泥土的,是閩南語,還有客家話,還有先住民的各種族語。
我的漂亮的國語,是不附著於土地的。它是一個純粹的畫面的語言。
我不會罵人。最憤怒的時候也不過脫口說聲「混蛋」。當開計程車的大陸老鄉或街頭賣檳榔的台灣小販開罵的時候,那侮辱人的語言,從祖宗八代到人體器官到液體固體的各類排泄物。像江河直瀉,淋漓盡致,我恭敬聆聽之餘,實在羨慕。
我的眼睛看見生活里的許多面貌,可是我的國語裡沒有辭彙。隨興走進鄉下一座小廟吧;廟裡的東西我能說出名字的大概不多。清水寺里有道士作法,他念的什麼我聽不懂,他作的什麼我說不清楚。神輿在廟前隨著鑼鼓聲搖盪,抬輿人踩的什麼舞步?我不知道。
就是振振有辭講道理的時候,我所援用的成語、諺語、雙關語……也都來自書本,是一種累積的知識而不是源於生活的語言。
我的世界,由父親、母親、赤腳的玩伴組成。當他們動感情的時候------生氣、傷心、痛快的時候----父親出口說湖南話,母親說浙江話,玩伴們說閩南話。當他們冷靜的時候----討論、讀書、客套寒喧、言不由衷的時候----他們就說國語。
湖南話、浙江話、閩南話,是他們最深的內心世界的語言,屬於靈魂和詩的領域;國語。是他們外在理性世界的語言。是一種工具。
方言,像一株虬結的大樹,樹幹連著根,根深植於泥土,根上有須,須上有土。
我的美麗的國語,看起來像株更高貴的樹,其實是支筆直的電線桿,接上了線路繁複的電流,但是它不屬於土地,更沒有根。
為了說一句令人羨慕的、漂亮的國語,我付出了很重的代價----在語言上,我是一個失根的人。我的語言有正確的文法、典雅的用詞、標準的發音,可是它沒有祖先對家鄉的記憶,沒有和四周生活環境血肉相連的牽絆,甚至也缺少像眷村那種次文化所能提供的養分。
我這一口漂亮的國語不但悅耳,而且文明、優雅,但是貧血貧得厲害。因為它唯一的營養來源是書本和制化的教育,不是血色充沛的生活本體。
2 媽媽講的話
台灣政治解放了,閩南語終於可以得回它應有的尊嚴。學者編制台語字典,作家試探以台語寫作,學童開口唱台語民謠……我正在為鄉土文化的復活而高興的時候,卻看見一張張憂心忡忡的臉。
外省長輩低沉地說:這種地方文化的復甦,很不幸的,夾帶著一種報復情緒。
有些人的終極目標,不僅只於母語文化的復甦,而在於取代原有的國語文化,換句話說,在推動本土文化的力量中有一股唯我獨尊、強烈排他的暗cháo。他為台灣的文化前景擔憂。
外省第二代很鬱悶地說:台灣,簡直待不下去了。他們就硬是欺負你不懂閩南語,好像要把四十年的帳全算在你頭上。他們衝著你的面,就是不肯說一句國語,明明知道你聽不懂;他們擺明了----就是不歡迎你在台灣留下去,好像流氓占了地盤似的。
不會說閩南語的作家,也很氣忿:他們根本不看作品,只查血緣;只要你是外省的,不管第幾代啦,就必定是幫國民黨的應聲蟲,有出賣台灣的嫌疑;如果是本省的,那就是台灣的掌門人,法定繼承者。在今天的台灣,好做作為一個本省人就自然在道德上高人一等,好像是一種比較乾淨的貴族血統。可怕!可怕!
我笑。
朋友怒形於色:你笑,你還笑得出來!你笑得出來,因為你不住在台灣,是不是?是不是?
對不起,我想我不必為自己不住在台灣而道歉;不能在台灣生活是我自己的一個遺憾。我笑,是因為,這種為了講「媽媽教的話」而引起的爭吵實在太不稀奇了。
就看看瑞士和加拿大吧。
瑞士的大族是德語人,可是瑞士德語是一種「深喉嚨」的方言,說所謂標準德語的德國人聽不懂瑞士方言,就好像我們說國語的人聽不懂閩南語一樣。瑞士是個小國,對地大物博人多的緊鄰德國,一方面唇齒相依,一方面戒慎恐懼,唯恐自己的文化受到大國強勢的影響。瑞士人保護自己的方言,像園丁保護玻璃房裡的奇花異糙。方言是他們的「國語」,用在法庭上辯論,在國會中議事,在商場上談生意,在臥房裡說愛,在大街上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