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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6:18 作者: 龍應台
過了半個小時,明星還不出現,你這時才知道那個樂隊的作用:音樂可以化解不耐煩的情緒。
七點四十分,戴麥哲爾在多人陪同下走進演講廳,一時掌聲雷動,人們站著鼓掌,似乎在歡迎一個從前線歸來的英雄。
「我今天站在這塊土地上和你們見面,內心有很深的震動------」
掌聲淹沒了他的語音。
「當我知道基民黨選擇我任東德總理的時候,我立即的反應是:不要!前途太艱巨,太不可預測。當天夜裡,我和我的妻子討論到凌晨四點,決定不下;到最後,我妻子說,還是接下吧,為了讓我們的孩子將來不需要再繼續謊言的教育!」
掌聲,人們拼命地鼓掌。
「有人說,統一的價錢太高了。我告訴你,我瞧不起有這種念頭的人----」
掌聲嘩啦嘩啦大響,瘋了一樣。
「統一,不是一個價錢的問題。我們是一個民族!」
人們的手心都拍紅了。
戴麥哲爾以見證人的身分,敘說過去一年來的心路歷程。台下的人有一種異常的昂奮:劃時代的歷史大事不斷地在身邊發生,但總是從報紙和電視中收知,不免隔了一層,現在和「當事人」面對面地相會,使人們覺得自己也擠上了晃動的歷史舞台。
民族情感也因為這「末代總理」的現身而呈現出一觸即發的濃烈。戴麥哲爾的話,只要一觸及統一,就激出奔放的熱情、雷動的掌聲,好像人們心裡積存著無法釋放的感情,現在借著戴麥哲爾一瀉而出。
你了解到,這不是一場普通的政見發表會,這是一場見證會,見證廿世紀德國的統一。戴麥哲爾是統一的象徵,人們熱情地擁抱這個象徵。
沒有人在意,戴麥哲爾並沒有發表什麼政見;聽講的人今晚來這裡尋找的,不是政見,是見證。
統一的奇異果
----一年以後
對許多德國人,去年的十月三日仍像昨天一樣的印象鮮明,因為那是歷史的一刻:被政治與仇恨分割四十年的兩個德國,經過一個最「光榮」的和平革命,終於統一了。
分隔柏林的布蘭登堡門下,成千上萬的人們手挽著手,無所事事地走來走去,只是為了要呼吸一下自由的氣氛,感覺一下自然洋溢的同胞感情。
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為共同的德國命運熱烈地歡唱。
對許多德國人,去年的十月三日已經遙遠得恍如隔世;一年來,太多的困難和痛苦使人無暇去回憶那感情衝動的一刻。更多的人----去年十月三日捧著鮮花和香檳在街上狂歡的人----今天在自問,命運是否可以選擇另外一條路?雖然他們大半不知道,究竟有沒有所謂另一條路。
西佬(wessies) 本來也就預期統一的代價將很昂貴,一年之後,他們才體驗到,那代價是一個無底黑洞。就看今年的數字吧。
九億馬克(約四億美元)要花在德東----給德東人民社會福利、修路造橋、改建學校等。
「德國統一基金」準備了近十二億馬克,今年用掉三億。這筆錢大部是貸款,也就是說,巨大的利息得由納稅人來出。
德東信貸公司,由聯邦政府組織起來專門經營或出售德東企業的機構,今年需要兩億馬克。明年的數目大概更高。這個「國營」公司是一個過渡性質的機構,將從前屬於東德政府的上萬個大小公司作全盤清理的工作。
在一九九七年之前,聯邦郵局要用將近六億馬克去改建德東的電訊系統。
一億馬克,要用在幫助德東人改善他們的住屋。
最令德國人頭疼的,是統一的「感謝稅」。蘇聯的戈巴契夫促成了德國統一,德國背負了一份人情債。蘇聯瀕臨破產,德國若不援助,恐怕有成千上萬的蘇聯難民擁入德國,造成社會不安。這些問題,不得不用錢解決。將來對蘇聯的各種投資和經援不提,僅只和統一有關的----幫助蘇聯自德東撤軍、補償蘇聯在東德的損失……代價就是五億馬克。
還有從前東德所欠的外資貸款,還有從前在東德擁有資產的人要求國家賠償,還有東德工業所遺留下來的嚴重環境污染需要清理,還有……統一的昂貴令人瞠目結舌。西佬的不安自然容易理解。這種不安導致對執政黨的不滿,最新的民意測驗顯示,在野的社民黨領先了科爾的基民黨。
西佬覺得口袋裡的錢不斷地流向東方,可是受惠的東佬卻又不怎麼快樂。原來吃國家大鍋飯的工廠現在倒閉了,原來需要五個人的工作現在發現只需要一個人。
裁員、遣散、失業……
從前,店鋪里空空蕩蕩,買不到東西;現在,店鋪里應有盡有,只是買不起。
從前,以為爭取到了民主就等於爭取到西方的物質享受,現在發覺,自己成為仰賴救濟金的失業遊民。
於是,一年半前擁向街頭高喊「民主自由」的人,現在又擁向街頭,高舉的標幟上寫著:
「基民黨,你出賣了我們!」
在柏林一個馬克斯銅像基座上,有人用噴漆塗著:
「再來一次的話,我們一定會成。」
※ ※ ※ ※ ※
當然,沒有幾個德東人真願意再回到獨裁的時代去,只是由於原先對統一充滿了感情的激盪,對經濟現實又一知半解,滿懷幻想;許多人,面對轉型期的殘酷淘汰,難免就轉為失望而憤恨,
統一一年之後的今天,民族的結合已經成為一個事實,沒有人再去為統一寫詩或流淚了。西佬和東佬都在忙著面對現實;現實,常使兩邊兄弟怒目相對----東德的末代總理戴麥哲爾,在當了一年國會代表之後,終於又拂袖而去,永久脫離政壇。
西佬覺得「我已經犧牲很多」,東佬覺得「諾言根本沒有實現」----這兩種不滿情緒的震盪, 還有東西方心態的基本不同, 可以由一場政壇對話和「吵架」刻畫。
(節譯)
修柏樂是現任內政部長,一九八九年的統一條約由他主導。烏爾曼,在和平革命起始時,組織了「立即民主」,參加了當時和西德政府對商的圓桌會議,而後在東德過渡政府中任政務委員。兩人,一西一東,都是當年直接參與促成統一的重要人物。(原載《明鏡周刊》,九月三十日)
問:去年統一日,給你們印象至深的是什麼?
修:是十月三日那天夜晚。在國會大廈前,那種極為沉靜的慶祝。沒有大聲喧譁、沒有大張旗鼓、沒有囂張的民族主義,而純粹的只是一種喜悅。
烏:第二天,最末一屆東德國會和西德國會第一次一起開會----我歡欣若狂,可是沒想到那場會沉悶極了。當然我也不想要什麼囂張的民族情緒,可是,我當時在想,怎麼這麼就事論事呀,好像這個會根本不知道圍牆剛垮了,暴政滅亡了。我失望得很。
修:可是統一是三號;四號就是正常工作的日子呀。
烏:可是那歷史的重量,我一點沒感覺到。對我而言,統一是我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一件事。
修:對我也是。我們也許不再那麼容易衝動,可是那不見得是壞事。我覺得這件事咱們德國人實在幹得不錯。
問:你們認為德國人是一體了?
修:圍牆倒塌就證明了:對,我們是一體的。
烏:我的護照里,在國籍一欄,向來都清楚地寫著:「德國人」。可我覺得,德國是在歷史上統一了,但東西兩邊人民的權利並不平等。
修:我不懂您的意思。兩邊人民在經濟、社會上確實還有很多不同,但權利不平等是什麼意思?
烏:您想想婦女、退休老人、或者藝術家的情況吧。
修:如果您說:東邊一個退休老人的收入比西邊的低,我同意。但我就得說,他的收入可比兩年前共產時代要多得多啦。
烏:這種比法完全不對,而你們老是這麼比。
修:不對,烏先生,不只您,還有你們新邦的人應該這麼說:你們不能老跟西德的物質水準比,然後抱怨缺這個,少那個。你們要跟過去比。比起東德時代,你們的生活好多了。那個「拖笨」車就快消失了……最近有個婦女很愉快地對我說,她現在總有奇異果在家裡,那是她以前想吃而吃不起的東西。這些小事情就是所謂生活水準。
烏:這場對談越來越無聊了,修先生,我們東佬實在聽你們談奇異果聽得很厭煩了。
修:我說,東佬的生活比從前好多了。
烏:這您就大錯特錯了。生活並不只包含奇異果,還包含恐懼:失業了怎麼辦?房租付不出了怎麼辦?我說權利不平等就是這個意思:西佬請得起律師、稅務顧問等等,東佬就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