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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6:18 作者: 龍應台
「我們不是沒有食物,」我想起遠東研究所一位學者說的,「各地的糧食運往莫斯科,但進不了城,在城外小站上擱淺了。為什麼呢?一群我們稱為『買賣黑手黨』的人,為了要破壞戈巴契夫的革新政策,就故意怠工,把香腸囤積起來,不往城裡運。過幾天,香腸全臭了,於是整卡車整卡車地往河裡傾倒……」
「然後,」尤瑞很戲劇化地說,「人們突然在莫斯科河裡發現漂浮的香腸,事情才爆發出來。報紙都登了,真的!」
「是啦:」舍給不感興趣地說,「報紙是這麼說過,但是,究竟是真是假,難說。」
舍給對蘇聯的香腸沒有興趣,他只有一個夢想:到美國去。
「為什麼?」
「我不否認我也喜歡有較好的物質生活,不過最重要的,美國那樣的社會比較可以讓我專心而孤獨地生活。我只想看書、寫作、思考,其他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想過問,只作我自己。在蘇聯,這辦不到。」
舍給不曾去過美國,卻講得一口美國英語;穿著一條帥氣的牛仔褲,還有一件令人眼花繚亂的太空外套。舉手投足都像一個美國的青年。
經過剛開幕兩個星期的麥當勞,看見排隊等著漢堡的長龍蜿蜿蜒蜒大約有兩三公里長。
「瘋了!」舍給搖頭。
舍給是個結了婚的人,可是生活得像個單身漢,晚上不必回到妻子身邊吃飯、睡覺。沙夏也是,伊凡也是。
怎麼回事?
「很簡單,沒房子!」沙夏乾脆地說,「我和妻子申請了要買房子,但是得等好幾年。所以只好她住娘家,我住我父母家,因為她不肯搬來我家,我也不肯搬到她家。分開住,兩個人都自由舒服。」
「蘇聯的房荒很嚴重地在破壞婚姻這個制度,」莫斯科大學副教授譚傲霜說,「年輕夫婦要嘛分開住,感情就難免淡薄,要嘛就和公婆或岳父母擠在一起,又難免兩代間的糾紛,婚姻往往很快就破裂。」
「既然很少在一起,各過各的生活,又不要小孩,為什麼要結婚呢?」我問沙夏。
「她要嘛!」
走在寬敞筆直的大街上,我想請朋友找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來歇歇,喝杯咖啡,好好聊聊。
「莫斯科沒有這樣的地方:」朋友搖搖頭,「只有最近個體戶開了零星幾個咖啡店,很遠。」
社會主義的莫斯科,已經沒有了咖啡屋文化。你當然可以進入豪華優雅的作家協會餐廳,或者龐大刺眼的宇宙大館店,喝一杯咖啡;但是前者需要身分,後者需要美金,都不是尋常百姓能夠涉足的地方。
人,要有餘錢,要有餘閒,還要有那麼一點渴望和同類輕鬆自在的接觸的心情,才會有咖啡屋的文化。僵化的社會主義長久以來也僵化了莫斯科人的生活。
然而失去的必然得到補償。正因為沒有了咖啡屋,莫斯科人大大地把家門打開。
在許多西方社會,家,是一個隱秘的城堡,不輕易對人開放,只有親密的朋友才能登堂入室。原因之一是,家可以泄露太多秘密:你經濟的貧或富、社會階級的高或低、生活品味的好或壞、家庭關係的和諧或衝突,都可以由家中的一切看出來,你的弱點和優點暴露無遺。
莫斯科人卻似乎不在意把自己袒露出來。他只和你萍水相逢,一面之交,但他熱誠地請你到他家去。他為你開香擯酒。給你最好的香腸辱酪,而你知道,每一樣東西都得來不易;他卻很快樂地為你揮霍著。
他的家很小,在莫斯科,你的居住空間要小於六平方米才有資格申請住房。因為小,所以人們在每個房間都擺上一張床,每個房間都是客廳兼書房兼臥房……多功能用法。你在房間之間走來走去,把這家人的一切都看在眼裡;他沒有秘密,他不在乎你發現了他的經濟狀況、他的社會階級、他的生活品味----他把自己敞開了來接受你。
我在莫斯科兩星期中所看到的家,比我在瑞士兩年所看的還要多。瑞士人的房子那麼華麗,家具那麼考究,品味那麼昂貴,他的門卻是深鎖著的,鎖著孤寂的心靈。
俄羅斯人的家門是開的,即使在睏乏的冬天。
一九九○年三月三日
「婚禮」前夕
十月二日子夜,當歐陸教堂鐘聲敲響十二下的時候,歷時四十五年的冷戰就在史書上正式結束,一個圓圓正正的句點。
十月三日,是兩德統一日,距離東德人民和平革命的日子,不到一年。絕大多數的人,作夢也想不到柏林圍牆有崩塌的一天;絕大多數的人,作夢也想不到在有生之年會目睹德國的統一。從革命到重建這一年的時間,在歷史洪流中只是電光火石的一瞬。
柏林是這電光火石的焦點。八九年的十一月九日,人們把圍牆踩在腳下,好像英雄戰勝了惡龍。東西柏林的市民流著眼淚在街頭擁抱、歡呼,民族的感情經過四十五年的冷凍,突然地溶解奔流。每一個東邊來的同胞,在過境的時候,都從西邊的兄弟姊妹那兒得到一個熱情的擁抱、一朵鮮紅的玫瑰、一杯冒泡的香檳。
如果去年十一月九日是定情的日子,那麼今年十月三日就是婚禮大慶了。可是,定情日的熱情奔放,到了婚禮前夕,早巳變成了憂心忡忡。
好像一個富人家裡突然擁來了一窩蜂的窮親戚,西柏林人對東邊的同胞覺得煩不勝煩。「排隊、排隊、排隊!」一個女秘書說,「買火車票要排隊,在超級市場要排隊,上郵局要排隊。柏林已經變成第三世界的大雜院了。」
東德人,穿著典型的牛仔夾克、牛仔褲,擠滿了所有西柏林廉價的超級市場,排隊的長龍蜿蜒到街上。夾在隊伍里的西柏林人,又怨又怒,臉色難看。一個胖婦人忍不住開罵:
「那邊的人全過來了,真不堪忍受!我已經等了四十分鐘!」
東邊來的,早也就學會了如何忍受難看的臉色,但是這天早上這個清瘦的中年人似乎也覺得自己受夠了,他回過頭來對婦人大聲說:「你等四十分鐘算什麼?我們已經等了四十年!」
所有的人頓時安靜下來,很不安的安靜。
※ ※ ※ ※ ※
問西柏林的計程車司機是否準備參與十月三日的統一大慶,他搖搖頭:
「沒什麼好慶祝的,日子以後可難過呢!十月三日開始,那邊的計程車就可以過來載客了,和我們搶生意。你當然不能怪他們,換了我,我也要過來。西邊叫車的人多,錢賺得多,可是我們怎麼辦?」
「柏林不再是以前的柏林了。」在大學教書的施密特說,「柏林有文化氣質,有廣大的綠地,有蔥蘢的森林;統一之後,它就成為一個三四百萬人的大都會,變成像巴黎、倫敦那種面貌的大城,生活品質一定降低,我考慮搬家。」
最令西邊的人憂心的,是統一的代價。在雪球剛剛開始滾的時候,沒有人知道統一需要多少錢。西德政府信誓旦旦地安撫百姓:絕對不會以加稅來負擔統一。現在雪球越滾越龐大,「拯救苦難同胞」的需求資金也漸漸清楚:
一九九○年西德必須付出約一千億馬克來紓解東德的失業、工業破產、社會福利等等問題,九一年的費用將更龐大,而一千億馬克已經是全國生產所得的百分之四。
付給蘇聯一百八十億馬克。包括無息貸款和蘇聯自東德撤軍所需費用。
除了這些和統一直接有關的巨大消耗之外,還有為數不小的間接開支,譬如西德給波蘭和匈牙利的十億貸款,以及三十億馬克對中東危機的捐款。
在統一大慶的前夕,西柏林人沒有歡欣鼓舞的情緒,倒是有點沉重地等著婚禮帳單的來臨。
※ ※ ※ ※ ※
東邊的心情更是悒鬱。
表面上,東柏林已經解放了。不曾見過圍牆的人來到今天的柏林,很可能過了邊境都還不自覺。圍牆已經拆了,街和街又銜接上了。細心的人會詫異怎麼在繁忙的馬路旁會有那麼大片荒棄的空地----那是不久前還埋著地雷、裝著電線、立著監視塔的危險地帶。現在人們三三兩兩地在空地上行走,還感覺一點毛骨悚然。
東柏林中心的亞歷山大廣場,曾經是單調而沉悶的一片空曠,現在變成了人頭攢動、色彩斑爛的市集。「個體戶」小攤販成百地集聚,吸引了成千上萬的人群,熱鬧的氣氛有如台灣的夜市。在紐約、巴黎街頭常見的騙子,也來到這裡,在空紙盒上排出三張牌,要路人押注。印度人兜售手裡印著柏林圍牆的汗衫,他以一件七塊馬克的價錢賣給攤販,攤販轉手以二十馬克一件的高價賣給顧客。
以前看不見的,滿臉鬍髭、一身髒膩的流浪漢,伸手向路人:「給我一杯咖啡的錢吧,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