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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6:18 作者: 龍應台
山谷里傳來狗吠聲。
「好幾年前了,我回來探親,維拿私下問我是不是能幫他弄一副西方的汽車安全帶;那種東西,東德根本就買不到。你要知道,他可是職業共產黨幹部哇,伸手要資本主義的物質,這罪可不小。」
我們總算走到了車子旁邊,回身看看維拿的房子,溫暖的燈光亮著,窗簾里有晃動的人影。
「我幫他帶了一套來。然後,他悄悄跟我說:嘿,小心一點,你跟你父母在匈牙利偷偷會面的事,公安局有記錄呢!我嚇一跳。所以,維拿和我是有過一次『交易』的。我們彼此心知肚明。」
車子發動了。星光、狗吠、山林的冷意,都被擋在車窗外。「我相信,」卡斯納幽幽地說,「維拿是那種殺人不眨眼的政治動物。從前小冷鎮有多少人落在他手裡,我是不知道……而且這種人,永遠屬於那百分之三十的幸運者。」
車子彎過山路,山坡上的房子,就被森林遮住了,燈光也在蒼茫中隱沒。
爭 吵
在黯淡的街道繞了許久,總算找到了我們的旅館。沒有招牌,沒有霓虹燈,沒有廣告,只是這麼一棟大宅,立在黑暗的街頭。
按鈴。
來開門的女主人,笑靨迎人。五十多歲的肥滿身軀,穿著細細的高跟鞋,很讓人擔心地在前引路。樓梯的扶手上還遮著施工用的塑膠布,整個房子瀰漫著新漆的氣味。室內裝潢以黑白為基調,配上詭譎的隱藏式燈光設計,一派後現代風格----這是晦暗頹倒的小冷嗎?
小房間裡頭的布置,像任何最講究的柏林、巴黎、倫敦或紐約的旅館,可是,女主人抱歉地說,這一間的浴室抽風機還沒裝上,因為供貨來不及。那一間,什麼都齊了,唉,就是沒有門。門板嘛,就擱在走廊上,還沒裝上去,您不知道呀,小冷鎮到處都在施工,工人趕場似的一天奔跑好幾個工地,今天下午,這門還沒裝上,工人就被人搶走了。
我的房間很好,有門,浴室里有抽風機,牆上貼著美麗的粉紅色壁紙,床頭小柜上擱著兩顆包裝精巧的糖。
躺下來之後,發現天花板上缺了好大一塊。
※ ※ ※ ※ ※
女主人打開一瓶香檳酒,殷勤地斟在我的酒杯里。
「這棟房子,是我家祖產。共產黨來了,而且看樣子不走了,我們全家就逃了,逃到西德。」
一個女人伸頭進廚房裡來,「克莉斯汀,三號房間的枕頭套顏色不配呀,紅色的都到哪去了?」
女主人想了想,說:「大概在樓下洗衣間,你去看看。」
「我妹妹!」克莉斯汀回頭解釋,「我們一塊兒經營這個。」
「這個房子,就變成了警察宿舍,上上下下住了好幾戶人家。做夢也沒想到,過了四十年,有這麼統一的一天!」
我們舉杯相碰,水晶杯聲音像高音階的鋼琴響。
「我就從柏林回到小冷,向鎮公所要回祖產。」
門鈴響,克莉斯汀的妹妹帶進來一個客人。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面容憔悴,但是眼睛透著精幹,一股不服輸的神情。
「一塊兒坐坐吧!」女主人取出另一隻酒杯,「考夫曼太太!四十年前我們一起讀中學的,現在是鄰居。」
考夫曼太太對我點頭微笑。克莉斯汀好整以暇地坐下來,繼續說:
「在自己的老家建設投資,當然有些感情因素在,可是累呀!所有的材料都要從西方來,因為這裡什麼都沒有。然後整個德東都在動工,所有材料供不應求,缺三缺四的……幸好工人都還很合作,我特別拜託他們:廣告已經作出去了,客人就要上門了,他們是滿打拼的,倒是那些僱主,哇,神氣得很,對工人頤指氣使的,工人也都不敢說話,有時候,僱主的要求簡直就沒道理,工人也不吭聲。我覺得,東德人對自己的權益還沒什麼概念,不敢爭取自己應有的……」
考夫曼太大直搖頭:「不不不不,不是這樣的!我在鎮公所上班我知道。克莉斯汀,現在德東所有的僱主對他們的員工都是這麼呼來使去的,可原因不是什麼民主不民主、權益不權益……」
「克莉斯汀,」考夫曼身體前傾,急促地說,「這裡的僱主明白,工人也明白,每一個工作缺位大概有五百個人在門外擠破頭等著要。誰不聽使喚誰就走路。我問你,你敢不聽話嗎?」
「好嘛, 我承認失業嚴重使業主囂張, 」克莉斯汀擺擺手,然後另闢戰場,「可我還是覺得東邊人比較----比較缺獨立判斷能力,因為他們有四十年的集體教育。」
克莉斯汀看看考夫曼,考夫曼抿著嘴不吭氣。
「東德的女人都上班,生了小孩,才一歲就往託兒所送,早上天還沒亮就送去,晚上天黑了才接回來,一天反正只要付託兒所一塊半馬克,作媽媽的可以生了孩子不養孩子,坐在辦公室里喝咖啡聊天----」
考夫曼太太面無表情。
克莉斯汀越說越生氣:「那么小的孩子,那麼長的時間,沒有爸爸媽媽,過著軍隊一樣的集體生活,接受共產黨什麼領袖主義國家亂七八糟的觀念----這些孩子長大----」
「長大得很好,我覺得。」考夫曼打斷了克莉斯汀的話,「我不同意你的說法,我覺得孩子們在託兒所幼稚園裡過團體生活,可以學習合作、容忍、謙虛……種種美德,那是西德小孩沒有的美德。」
女主人一個勁兒地搖頭,「喏,你看那些用汽油彈攻擊外國難民收容所的東德青年,他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從小在託兒所長大,沒有來自父親母親的呵護、溫暖,集體教育只教他們服從,所以一旦自由了,沒有黨在指揮他們,沒有警察在監視他們,他們就殺人放火了……」
大概為了緩和一下氣氛,克莉斯汀為客人又斟了一點酒,可是嘴巴不停:
「你別生氣,我可是說真話。我覺得,一個一歲不到就被送到託兒所去的小孩,長大了一定頭殼壞掉不正常!」
考夫曼不動新斟的酒,只是冷冷地,從鼻子裡發出絲絲的聲音:
「這麼說的話,我們新邦一千七百萬人都是頭殼壞掉的怪物了!」
克莉斯汀不說話。
我愉快地保持靜默。
我們就那麼僵坐著。在小冷鎮一個小小的廚房裡。
好朋友米勒
一個身材高大、頭半禿的男人背對著我們,彎著腰,正在擦車。
「就是他,」卡斯納緩緩把車靠邊,「米勒,小學同學。你看,頭比我還禿!」
米勒轉過身來,很慡朗地笑著,熱情地伸出大手。
「這兩年啊,」我們並肩走著,「兩年裡的建設比四十年還多喲!」
四十九歲的米勒,曾經當過小學教師;曾經坐過一年牢,因為他拒絕入伍;曾經是東德大電腦廠的一個小主管。
我們站在一戶人家院子外面。冬天,葉子落盡,樹籬因而空了,露出院子裡一堆小山似的黑煤。煤堆旁,擺著個像防空洞那麼大小的鐵罐。
「這是液態瓦斯,」米勒指著大鐵罐,「漸漸的,煤就要被淘汰掉,我們就可以呼吸新鮮一點的空氣。」
米勒的眼睛下面有很深的眼袋,看起來人很疲倦。
「我還在電腦廠上班,不過只上半天。下個月,大概就要走路了。」
多少人要跟著走路?
大概有五千多人。
退休金呢?
什麼退休金?每個人頭給三千塊,我在這廠幹了十五年!人家西德人的退休金還是遣散費----我也不知道這該叫什麼----比我們多好幾倍。
「嘿!」卡斯納突然插進來,手臂搭上米勒的肩膀,「老朋友,你不怪我直說。
西邊人退休時領到的每一分錢,都是他平時一點一滴存起來的,是他流汗工作的收穫。不努力的人照樣沒有。德東人領三千塊錢當然是少,不過,你要想想,米勒,要多的話,誰來出這筆錢呢?西邊人負擔已經夠重了!」
米勒尷尬地搔搔頭,自我解嘲地,喃喃地說:「是嘛是嘛,誰來出這個錢?」
一直默默走在旁邊的米勒太大笑著打岔,「我看哪,昂納克的共產黨應該出這個錢。他欠咱們的。」
「哦----」我轉頭看她,「所以您認為昂納克該受審判?」
米勒搶著說:「那當然。他把我們害得多慘。我今年五十歲了,馬上要失業,你要一個五十歲的人重新去做學徒不成?我最近常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