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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6:18 作者: 龍應台
    「哎呀----」老闆娘笑著說,「四十年的爛攤子,也不儘是他一個人搞的……」

    老闆娘斜睨著男人的樣子,很有女性的嫵媚。

    「女人的處境有什麼不同嗎?」我問。

    她偏頭思索了一會,邊說邊想地說:「沒啥不同,女人永遠是輸家。您看嘛,在東德時代,幾乎所有的婦女都外出全天工作,但是男人可並不分擔家事,女人就是頭牛,得作雙份工。現在嘛,您只要看看新的領導階層,從省政府、市政府、到鄉鎮公所,哪有幾個女人?反正,作決定的全是男人,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一樣!」

    老闆已經回到炭火邊,用火鉗敲著烤架大聲說:「你們別信她的!在我家,只有聽她的份,她是我的領導!」

    路的盡頭,有一片蕭瑟的山林,葉子落盡,山空了,沒入天的灰色。山腳下,有一撮村落。

    小冷到了。

    是個冷冷的小鎮,一萬八千個人口,四百年前,有個叫馬丁路德的人曾在這兒住過,躲避教廷對他的迫害。

    一進入市街,就覺得空氣壞透了,一股沖鼻的煤煙味。家家戶戶的煙囪吐著長長的白霧,籠罩著深秋鐵灰的天空。家家戶戶院子裡都堆著黑漆漆、髒兮兮的煤。

    人行道上也散著煤屑。泥土、煤屑、濕爛的腐葉,挾著雨水,把街道弄得泥濘。

    我穿著高統皮靴。東來之前,我就知道一個定律:一個國家開發的程度,可以由它街道上的泥濘量來測量。

    人行道上立著漂亮的電話亭,嶄新的西方格式。門鎖著,透過玻璃往裡頭看看,啊,電話亭里沒有電話,電話機還封在硬紙箱裡,等著安裝。

    走在灰黯的街景中。煤,混著雨水,把所有建築的牆壁都蝕出一種骯髒的陰暗顏色,長年不經粉刷,陰暗之外又有一層破敗的斑駁。每條街上都有這麼一兩棟殘敗不堪的老房子,鬼屋般地聳立。多數的「鬼屋」,已經搭上了鷹架,藍圖上描繪著光輝的遠景。 』

    錯落在灰黯的老屋之間,卻是一間一間亮眼而摩登的小店。玻璃櫥窗里裝著特別設計的、具有現代風味的聚光小燈,燈光照著柏林和巴黎最流行的產品:時髦服飾、電視、微波爐、丹麥組合玩具、滑雪器材……如果小冷鎮有個李伯,在昏迷了兩年之後突然醒來,站在小冷街心,就在我現在站的地方,靴上沾著泥土,他會以為,小冷鎮挖到了什麼金礦。

    我們的車,停在「德蘇友誼街」。徒步轉個彎,就到了「空口袋街」。

    「名字奇怪嗎?」新店剛剛開張的老闆,邊擦窗子邊說,「幾百年來咱們這街一直是小冷鎮的風化街、綠燈戶。凡是從這條街『辦完事』走出去的人,哈,口袋都是空的。」

    他放下抹布,慢條斯理地點起一根煙,對著街心徐徐噴出一口白霧,「民主德國時代,咱們彼此之間都喊這條街叫『共和國街』,意思嘛,是說,這共和國和綠燈戶一樣,搞得人口袋空空!」

    他掏出兩邊褲袋,空空的,然後開心地對著空街大笑起來。

    山坡上的房子

    十一月的小冷鎮是挺冷的,裹在靴子裡的腳趾都凍麻了。找家咖啡館暖暖吧!

    灰黯的街道上有一扇陳舊的木門,門上「咖啡」兩個字,好像是上一個世紀寫的。

    「這竟然還是個咖啡館?」卡斯納失聲叫了出來。

    裡頭也只有寥寥幾個客人,無所事事抽著煙的老頭和壯得像樹睜著眼睛看人的女人。屋頂很高,壁上沒有畫,整個房間顯得寂寥、落寞。

    「三十年前,我們在這房間裡跳舞,就在這地板上……」卡斯納不可置信地望著天花板中間懸掛著的一個玻璃旋轉球,布滿灰塵,「……這個球竟然還在----」

    卡斯納搔著白頭,帶著恍然如夢的神情看著冒熱氣的咖啡,對自己說:

    「時間在這房間裡停頓了……」

    廁所,在樓上。門把是壞的,不能上鎖。熱水籠頭卡住不動;地板,不知哪年泡過水,翹起一角。

    這是個三十年沒修過的廁所。

    ※   ※   ※   ※   ※

    小冷鎮自然也有個特務總部,是棟很大的二樓洋房。現在洋房上掛著個牌子:

    「小冷職校」。

    鐵門前豎著一個簡陋的石碑,走近一點就可以讀清碑上的字:

    「我們紀念八九年十二月在此地發生的群眾和平抗暴運動。」

    蓄著小鬍子的湯瑪士把兩手插進牛仔褲袋裡,平淡地說,「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什麼樣的事?」我固執地問。

    「嗯----我想想,」湯瑪士開始回憶,「好像是十二月一號吧,那天晚上----您記得,十一月九號柏林圍牆才打開----那天晚上,特務還在這房子裡工作,燈火通明,小冷鎮的人不約而同地擁來這裡,把這房子圍得密密的。後來,群眾情緒越來越高,有些年輕人想衝進去把特務揪出來。我們後來知道,那晚特務在裡頭銷毀文件。有一個年輕人爬了鐵門過去,然後大家跟著喊打,就在快要出事的時候,鎮裡頭的牧師到了。他在中間周旋,把群眾情緒安撫下來,所以,我們小冷鎮算是沒有流過血的……」

    湯瑪士顯得驕傲起來。

    他走了。卡斯納看著堂弟漸去的背影,說:

    「他故事沒說完。」

    「什麼?」

    「那個牧師。」卡斯納打開車門讓我進去。

    「後來小冷鎮開始滿天流言,說那個牧師自己是特務的線民。沒多久,牧師就上吊死在教堂里。留下兩個很小的小孩。」

    啊!冷冽的空氣使我顫抖。

    ※   ※   ※   ※   ※

    山坡上有棟大房子,四周圍著菜田。深秋的菜田,不過是帶著霜意的泥土,可是在夏天,這山坡上的房子想必是個瓜棚濃綠、桑麻豐饒的家園。

    「那,就是我出生的房子,」卡斯納停了車,望著山坡,樹影中仿佛有隻黑色的山羊在蠢動,「現在住的人叫維拿。」

    維拿長著濃密而長的眉毛,像少林寺的長老,一派慈眉善目,很熱絡地引我們入座。維拿的太大,帶著眯眯的笑眼,端出咖啡和餅乾來。

    水晶吊燈照亮了黃色的壁紙和厚實的地毯,房間透著溫暖。卡斯納和維拿好幾年沒見了,聊著天。維拿是小冷鎮公所營建組的主任,從前是,現在也是。瑪格在衛生組。

    「三十七年了!」瑪格說,一邊張羅著讓大家吃巧克力夾心餅。

    「你要我說實話的話,老卡,」維拿喝著啤酒,一雙手擱在肚子上,「我得說,統一對我沒啥太大好處。我以前月入一千六百東馬克,現在收進一千三百西馬克。

    好,汽車是便宜了,洗衣機、冰箱、微波爐……都買得起了,可是,相對的,牛奶貴了、麵包貴了----」

    「肉貴了!」瑪格插進來。

    「結果,」維拿點點頭,「就差不多,扯平了。」

    「還有呢,」瑪格眯眯的眼睛,總似在笑,「現在失業嚴重啦,警察沒以前可怕啦,民主嘛!現在治安可壞透了----」

    「上星期六,」維拿搶過話鋒,「一個晚上就有三起盜竊案----在小冷這地方,您想想看!」

    瑪格直搖頭,表示對人心不古的不慣,想想又說:「以前半夜我都敢上街,現在天一黑呀,我就留在家裡打毛線。」

    她拎起腳邊的針線簍,拿出一卷茸茸的毛線,「我說呀,民主帶來開放,開放帶來亂,亂就造成社會不安……」

    「瑪格,」我說,「共產黨垮台之後,你們地方政府里人事淘汰的比例怎麼樣?」

    「哦,」瑪格不假思索地說,「換了起碼百分之七十。老的大概只有百分之三十。」

    那又「紅」又「專」的人,當然就被清掉了。那麼像維拿和瑪格這樣屬於那百分之三十的人,又是憑什麼條件留下來呢?

    我正要張口問個徹底,看見卡斯納在向我使眼色。

    天已經黑了。我們踩著山坡上的小石階,摸索著下去。在小徑上,卡斯納問:

    「你弄懂了維拿是幹什麼的嗎?」

    我在黑暗中點頭,「在鎮公所搞營建呀!」

    「對!」卡斯納似乎在笑,「他同時也是小冷鎮大號特務!」

    我停下腳步。在黑暗中,山丘上空的滿天星斗亮得令人暈眩。

    「你看得出維拿日子過得不錯,為什麼?別人可都窮哈哈的。因為他是特務,他有辦法搞到種種利益。譬如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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