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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6:18 作者: 龍應台
    半晌,她有氣無力地說:「你去看電視,我做飯。」

    英格在我們家呆了一個月。

    一九九一年十月

    走,跟我到小冷去!

    地雷上的辱牛

    我來到已經不是邊境的邊境。

    山丘綿延,正是秋色濃艷的時候。一群大雁正引頸南飛,掠過楓紅的山頭。可是邊境在哪裡?

    高聳的監視塔仍舊醒目地矗立在山頭,只是牆漆剝落了,梁架斷了,玻璃窗破得粉碎。這一地的玻璃碎片、斷瓦殘磚,像古戰場上不死的鬼火,還挾著殺戮的陰慘。其實才只兩年的時間,兩年前的今天,在圍城中被鎖了廿八年的東德人把圍牆給推倒丁。

    探照燈還在,但是燈架腳下露出一團一團剪斷的電線。

    鋼筋水泥牆看不見了,可是山坡上有那麼一道看似新翻過的泥土,青糙還沒來得及長出來;你心裡明白:再過半年吧!蔓糙、爬藤、野花,很快就會覆蓋了這道土痕。

    似乎鐵絲網還殘留一段,就在那森林的邊緣。走近瞧瞧,網也沒有了,鐵柱在那兒平白站著,一根一根的,顯得突兀。

    「從前,」卡斯納說,把手插進大衣口袋,「離這關口還有幾里路,心情就開始緊張,有生死未卜那種想嘔吐又吐不出來的感覺。」

    頭髮早白的卡斯納,彎下腰,用手把一個石塊上的泥土抹掉,石塊上的刻字裸現出來:「民主德國」,那個已經滅亡的國家。

    「離開民主德國的時候,」我問正在發呆的卡斯納,「你幾歲?」

    「廿一。」他回答,一隻腳踏在石塊上,「前腳才碰到西德的土地,後腳跟上圍牆就豎起來了。不過,三十年來,我每年一度地回去看父母----每年經過這個關卡……」

    ※   ※   ※   ※   ※

    一輛汽車在我們附近停下來,鑽出一個戴眼鏡的男人。他一邊咬著手裡的三明治,一邊放眼眺望;看看遠處的森林,踩踩腳下的泥土,一徘徊,一張望,最後視線留在山坡上那道新翻的土痕。

    「來憑弔的人顯然不少。」我說。

    卡斯納趨前和男人打招呼,聊了一會,然後兩人一齊向我踱過來。

    「你問他,」卡斯納露出淘氣的笑容,「你問他從前是幹什麼的?」

    戴眼鏡的男人叫費雪;費雪對這兒的山陵熟悉極了,兩年前,他是這個邊境關口的駐防。

    「您看,平原上有塊密林,」費雪指著不遠處像島嶼似的一簇森林,「我的部隊就駐紮在那裡頭,外邊的人看不見的。」

    我們站在高崗上遠眺,深色的森林和淺色的平原構成一片溫柔靜謐的田野風景。

    「管關卡的大多是年輕小伙子,我們是監視關卡守衛的人,不讓他們逃走。我們這些人嘛,都是年紀比較大的,有房子家眷,政府算準了我們是不會逃亡的人。」

    「您看見那邊的松樹林嗎?」費雪把手掌遮在眉心,指著黑色的松林,「沿著松林就是地雷區,邊境部隊自己都不敢靠近呢。」 我看見什麼?

    在地雷區上,有一隻花白辱牛,低著頭,大概在吃糙。

    「聽說你們在邊境守衛之間都有jian細埋伏?」卡斯納說。

    「那不止了!」費雪又記起了手裡的三明治,咬了一口,說,「邊境守衛不知道的是,不只我們這邊有人監視他們,就是對面----西德那邊的邊境部隊裡都有我們的間諜, 這種間諜我們稱為V零號。如果我們東德這邊的軍人偷偷跟西邊的守衛說上幾句話,那邊的jian細馬上就有報告過來。」

    卡斯納不住地點頭,喃喃自語:「我早就這麼說,早就這麼說的……」

    「躲不掉的,」費雪意猶末盡,「民主德國是個大監獄。那邊,您看,還有個監視塔----」

    在平原和森林吻合的地方,有一個黑幢幢的東西。

    「那個塔有個地下室,很小,水泥地、水泥牆,就是專門刑囚拷打的小監獄;您現在去看,說不定地上還有血跡:」

    「費雪先生,您說------」我在小心地斟酌字眼,「您說,圍牆的守衛在改朝換代之後受審判,公不公平?」

    他睜大眼睛,毫不猶疑地說,「當然公平。」

    「為什麼當然公平?」

    「我不是自願入伍的,我是被征去的,不當兵就得坐牢哇!那些年輕力壯的邊境守衛可都是忠黨愛國的狂熱分子,自己爭取要去的。當然,是總理命令他們開槍的沒錯,可是沒人命令他們一定得she中呀!」

    「哦!」我深深看他一眼。

    「開槍可以說是奉命,不由自己,可she中,就是蓄意殺人嘛!」

    「那麼總理昂納克呢?他也該受審嗎?」

    費雪的臉凍得紅紅的,點頭說:「那當然。」

    「請問您母親多大年紀了?」卡斯納突然說。

    費雪有點摸不著頭腦,還是禮貌地回答了:「八十歲。」

    「好啦!」卡斯納急急地接著說,「如果您八十歲的老母在百貨店裡偷東西被逮著了------對不住,這只是打個比方----咱們的法庭不會把她怎麼樣,因為她年紀太大了,對不對?」

    費雪點點頭。

    「咦,那為什麼昂納克要特別倒霉?他也是一個八十歲的老頭子了,處罰他有什麼意義?」卡斯納振振有辭。

    費雪好脾氣的,慢吞吞地說:

    「先生,您看他現在是個可憐的糟老頭,可您想想,如果兩年前的柏林圍牆沒被翻倒的話,這糟老頭到今天可還神氣活現地壓制著我們呢!您說是不是?」

    ※   ※   ※   ※   ※

    我們往車子走去。六度的氣溫,把人的手腳都凍僵了。

    「人民軍解散了,您現在做什麼?從前部隊裡的同僚都到哪去了?」

    「我本來就是搞汽車修護的,九○年以後,到西德賓士廠去實習了一年,今年回到自己家鄉,自己開了個小小的修護廠,其他人嘛----」

    費雪想了一會,在車門邊站住,「失業的很多,五十來歲的人了嘛,從頭來起,辛苦是當然啦!」

    費雪打開車門,車裡頭露出一張盈盈笑臉,原來費雪太大一直坐在車裡等著。

    「費雪太大,」卡斯納彎下身往車裡說,「您覺得統一怎麼樣啊----我這位中國朋友想知道……」

    費雪太大有一張富態的圓臉,化妝得很勻整。她傾過身子,愉快地對車外大聲地說:「簡直就太好啦!」

    ※   ※   ※   ※   ※

    他們的車子慢慢駛上公路,輪胎經過從前安置電動鐵門的軌跡,車身還跳動了一下。

    空口袋街

    從「邊境」過來,一路都是建築工程。修路的修路,補橋的補橋。中斷了四十年的火車鐵軌重新接上,生了鏽的換上發亮的新鐵;荒煙蔓糙淹沒了的老徑鋪上又濃又黑的柏油。殘破不堪的工廠掛出了即將動工的招牌,廢棄頹倒的老屋圍上了層層疊疊的鷹架,整修藍圖醒目地懸在屋前。

    這條往小冷鎮的路線,「我閉著眼睛都能走。」卡斯納說。這是他三十年來每年一度的返鄉路程。

    「右邊那棟大樓,你看,本來是公安警察的辦公大樓。」

    車子經過這灰色大樓的正面,我瞥見正門上一個嶄新的銅牌: 「德意志銀行。」

    就是這個銀行的總裁,兩年前讓極左的赤軍給謀殺了,作為抗議社會主義破產的挑釁手勢。

    那個銅牌在陽光的照she下閃著光。

    公路邊有個個體戶小攤,賣烤香腸和麵包。

    五十多歲的老闆娘滿面笑容地招呼著停下車來的客人。麵包是冷的,香腸可是燙的,還在大樹下那個炭火架上吱吱作響,肉香像一縷青煙,在空氣里遊走。

    「統一呀?」老闆娘在我的紙盤上擠出一點黃色的芥茉,「當然好哇!不但行動自由,講話也放心了。從前見人只說二分話,知人知面不知心,現在不怕了。」

    趁著沒有客人的空檔,她抹抹手,走過來和我們在板凳上坐下。

    「報仇沒什麼意思,我說,」她搖搖頭,「昂納克受的痛苦也已經夠了,讓他去吧!何必呢!我們要向前看。」

    「我有一個更好的辦法!」一頭白髮的老闆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我們身後,手裡揮舞著烤香腸的火鉗,「咱們該讓昂納克住在一個一房一廳的小公寓裡頭,就和咱小老百姓一樣;每個月給他幾百塊錢退休金過活,讓他每花一塊錢都要煩惱半天,就跟咱小老百姓一樣。我說這才是最公平的懲罰,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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