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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6:18 作者: 龍應台
華德是表弟,在燈下,駭然問他:
「馬丁,你殺人了是不是?搶劫了是不是?哪來這麼多錢?」
馬丁摸著鬍子,得意地大笑:
「親愛的表弟,聽我說,人無橫財不富!時機到了,不能錯過!」
這個曾經是集體農場小隊長、忠誠共產黨員的表哥,很誠懇地為我們解釋他成功的途徑:「是這樣的。我向西方進口,譬如說,值一百萬馬克的香菸吧!我把這些香菸出口到匈牙利去----匈牙利還屬於華沙集團,香菸屬於優惠品,我用馬克和盧布兌換來、兌換去,一轉手就可以淨賺個五十萬,單靠盧布和馬克的兌換就行。」
他眯著眼睛,做作出小心翼翼的樣子:「可是,關鍵是在,那香菸根本就沒到匈牙利,我只需要布達佩斯那邊有人打通關節,作點紙上工夫,證明貨到了就行。」
「那香菸到哪去了呢?」我問,知道自己看起來很呆。
「香菸?」馬丁咕嚕灌下啤酒,鬍鬚上沾著泡沫,「香菸我留在德東賣呀,供不勝求呢!」
我終於懂了。
這位表兄是個新德國的「倒爺」。柏林圍牆一倒,社會主義大廈也開始四壁龜裂,他就趁著大家手忙腳亂補破屋的時候,在漏洞裡鑽來鑽去,比任何人都機靈。
現在,他坐在那兒哈哈大笑:「你知道為什麼東德人看不上你所提供的條件嗎?」
我不知道。
「因為呀,」他大刺刺地對著燈罩吐煙圈,「因為他們如果根本不工作,成天躺在床上吧,政府----從前是西德政府,現在是德國政府了----會給他失業救濟金、醫療保險、育兒輔助費等等,七七八八湊起來,和你給的薪水也就差不多了。住房,他反正本來就有,大鍋飯時代保證給他的。放著這麼舒服的日子不過,誰這麼傻還去做工呀?」
馬丁的手指上,有一個粗大的金戒指,在我的第凡內燈下閃著光。
有些親戚,我想,還是四十年不見較好。
一九九一年九月
幫 手
「這是你第一次來西德嗎?」
她點點頭。
英格是昨天到的。她有著一對灰色的眼睛,眼睛裡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就那麼冷漠的,沒有表情地看著你。她的臉色蒼白,沒有廿歲女孩一般有的青春血色。
這是一個從街上走過,沒有人會對她多看一眼的女孩。
「談談你的家庭吧!?」
她靜默。
「爸爸、媽媽、兄弟姊妹……?」我再試。
「爸爸----」她慢慢地說,「本來是農機工廠一個主管,現在那個工廠關閉了,他留在家裡。」
她停下來。等了半天沒有下文,我只好再問:
「媽媽?」
「媽媽本來在青年團作秘書,現在青年團解散了,他們要媽媽去當大樓清潔婦,媽媽不肯……」
「哥哥本來是人民軍的,現在退下來了,在找工作,好像也在哪裡學電腦……」
灰色的眼睛不泄漏一點感情,可是我明白了。她只給了幾個小碎片,但我約略知道那大拼圖的模樣,小碎片屬於那大拼圖的幾個角落。工廠主管、青年團秘書、人民軍----英格的家,是覆蓋在東德共產黨羽翼下的小巢,現在這個小巢被時代的狂風打得零落了。
「廚房的事你都清楚了嗎?」
英格點頭。
「你每天工作到三點就下班了,自己的時間很多,可以常到城裡逛逛----」
她點頭。
「最重要的是,你要自動自發,不要每件事都等著我督促----我沒有時間督促你,你自己張大眼睛主動去做,行嗎?」
她點頭。
就這樣,東德來的英格在我們家住了下來。
往後的日子,是這麼過的。
清早傳來教堂的鐘聲,兩歲不到的飛飛從幼兒睡袋裡鑽出來,開始了一天的遊戲人生。
作媽媽的邊刷牙,邊滿嘴白沫地往樓下大叫:「英格,寶寶醒了。」
廿分鐘之後,媽媽從書房探頭出來,一眼看到換過衣服的飛飛,大叫:「英格,寶寶沒穿襪子!」
媽媽又回到書桌讀了兩頁《八九----九一年柏林日記》,英格在敲門,探進頭來說:
「寶寶沒有襪子了。」
媽媽抬頭,看著她,
「為什麼沒有了?」
「都髒了。」
「拿去洗。」
「洗衣機正在洗別的東西。」
媽媽站起來,走到英格面前,很慢很清楚地說:「來,我有幾個建議:一,你可以暫時讓他穿上昨天的髒襪子。二,你可以暫時讓他穿上哥哥的大襪子。三,你可以讓他穿上棉布鞋。四,你可以到對面李太大小毛那借雙小襪子來。五,你可以騎車到雜貨店買雙襪子來----你有一千零一個可能解決這個難題的方法,只要想出一個來就可以。」
英格漠漠聽著。
「但是,」媽媽繼續說,「你要動腦子自己去想解決辦法,可以嗎?」
媽媽回到書桌。
這本書她不喜歡。一個美國記者寫的,總是落入正邪兩分明的窠臼。先寫二次大戰時德國人如何如何地壞,現在,一九八九年和平革命之後,又寫德國人如何如何地好,自由戰勝了奴役,東德人民寫下了人類歷史上光榮的一頁。
媽媽記得在華沙和一位著名的波蘭作家夜談。在他古舊的書房裡,這個曾經被共產黨迫害過的老人說:
「我覺得,弔詭的說,自由和奴役一樣,是一種陷阱,一種危機。解放後的東歐所面臨的是自由的危機。」
敲門。英格說:
「哥哥的襪子太肥了,弟弟的腳穿不進鞋子。」
媽媽嘆口氣,放下書,轉身溫和地說,
「那麼,是不是可以暫時不穿鞋,等襪子洗淨烘乾了呢?」
老百姓半夜來敲老作家的門,要求他為他們解決問題:蒙過冤獄的尋求平反,失業了的要求復職,判了罪的試圖脫罪……他們哀懇地說:
「現在你是國會議員了,波蘭是民主國家了,你一定有辦法。」
當他說沒有辦法的時候,老百姓憤怒而絕望地說:
「為什麼以前的共黨書記有辦法,現在的國會議員會沒有辦法?這是什麼自由民主?」
老作家皺著眉說:
「我怎麼跟他們解釋:民主的弱點就是它的優點?我怎麼解釋:自由就是更沉重的責任?」
英格推門進來,問:
「都弄好了,那弟弟穿過的哥哥的襪子需不需要洗?」
媽媽頭也不抬,一動不動,勉強讀完一個段落,才回頭,說:
「你自己決定好嗎?」
英格走出去。媽媽視線回到案前攤開的書頁,覺得精神渙散,很費力地才找到銜接的段落。
※ ※ ※ ※ ※
一個年輕的異議分子,一九八八年被東德政府驅逐出境,來到西德。
她說,在東德的制度下,政府和人民的關係就如同母子關係;人民像嬰兒一樣的不能離開母親獨立生存。人民失去了獨立作判斷和決定的能力。另外一個年輕人被西德政府用錢將他由東德監獄中「贖」出來。到了西方,一直無法適應,在一九八七年,他放了一把火將法蘭克福歌劇院給燒了。
※ ※ ※ ※ ※
英格把門開了個小fèng,訕訕地說:
「中午要做什麼吃的?」
媽媽不抬頭,不動,聲音從書本中悶悶地冒出來,聽起來像呻吟:
「你決定。只要有東西在桌上就行。」
※ ※ ※ ※ ※
四十年對人的一生是段漫長的歲月,更何況,東德人的四十年是段痛苦的歲月,可是四十年對國家而言,卻是短暫的一瞬……※ ※ ※ ※ ※
教堂鐘聲噹噹大作的時候,媽媽知道是中午了,幼稚園的孩子馬上就要回來午餐,奇怪,好久沒有英格的聲響。
她闔上書,悄悄下樓,帶著一種不祥的預感走到廚房,輕輕推開門。
寶寶坐在地上玩塑膠盤碗;冰箱的門像煮熟的蚌殼,大大地開著,白茫茫的冷氣直往外冒。
英格站立在冰箱前,一動不動。
聽見媽媽的腳步聲,她回過頭來,咬咬嘴唇,搖搖頭,說:
「我不知道該做哪一樣。東西太多了。」
媽媽站在那裡,看著英格,也像呆住了。白花花的冷氣不斷地蒙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