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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6:18 作者: 龍應台
蜿轉在鄉間小路上,找到伊貢家時,天已全黑。推開車門出來,伸伸僵直的臂膀,瞥見夜空里滿天星斗,搖搖欲墜。伊貢的房子透出暈黃溫馨的燈光。窗簾後人影晃動,笑語不斷。
這是伊貢叔叔六十歲生日,我們這西邊來的親戚,顯然姍姍來遲。
「就是這棟房子……」 華德在星光下端看這從小在黑白照片中熟悉的房子,「所有沒見過面的親人,都以這個房子作背景----祖父、祖母、伯叔……」
「好像現實與夢境顛倒了,你知道嗎?」華德在黑暗裡輕聲說,「對我而言,這房子又陌生、又熟悉;從來不曾來過,卻已深刻在幼時記憶里。我的父親在這房子裡出世……」
我怎麼不知道呢?我去了湖南,到了湘江,搭了渡船,看到父親的城南小學,走過父親赤足踩過的桐林小徑,聽見和父親一樣的鄉音;我知道那既陌生又熟悉、夢境和現實交錯的恍惚感覺,作為中國人,我知道。
「這棟房子是祖父留給父親的遺產,因為他是長子,長子出門打仗去了,沒想到家鄉也變了顏色,永遠回不來。父親就把這房子送給了伊貢,伊貢回送給爸爸的是一隻手錶,一隻東德手錶……」
那隻手錶躺在華德的抽屜里,早就停擺了。和東德的日子一樣。
「那一個方向!」華德轉身,往樹林那邊望去,有一幢黑漆漆的房子,「一定是那個房子!依照爸爸的說法----」
看不清他的臉,但感覺得到他悸動的情緒:「那是一個酒館,祖父常去的酒館。
祖父本來很有錢,鎮上第一家百貨公司就是他開的,然後納粹來了,沒收了他的財產,因為他是個不肯轉方向的社會主義者----很諷刺是不?納粹之後東德變成社會主義國家!父親說,祖父後來就一天到晚坐在那酒館裡,藉酒澆愁----你等等,我去看看。」
房子在一片廢地的那頭,廢地上長著比人還高的雜糙,星光下一片荒涼。他從野糙和樹林的黑影幢幢中冒出來,好像來自時光的幽深邃道。
「還是個酒館!」他說,「只是喝酒的人散了。」
我們往伊貢的燈光走去,聽見jú花叢里,一隻刺蝟在粗聲喘氣。
馬蒂斯
酒,一瓶接一瓶地開;切片香腸、辱酪、酸瓜和麵包,一盤接一盤端來。四十多個人,全是陌生的面孔,卻都是至親;伊貢有五個子女,十幾個孫輩,數不清的姻親,名字和臉孔往往都湊錯了,沒有關係,反正都是親人。
在李樹下,漢斯在本子上把每一個小孩的全名和出生日期記下來,他是負責記載家譜的人。小孩正像嗡嗡蜜蜂一樣在園裡鑽來鑽去。
陽光又亮又暖。一身光溜溜的白胖嬰兒坐在糙地上吸吮自己的手指,五六歲的孩子正瘋狂地追打,十來歲扎著馬尾的女孩子嘰嘰咕咕地笑成一團。女人圍在一起談市場的價錢,男人握著酒杯討論未來的命運。
「以前是什麼都買不到,現在是商店裡應有盡有,全是西邊來的東西,可是貴得嚇人,我們工資並沒有增加!」艾瑪搖謠頭,「目前的日子真不好過!」
「媽媽,」卡斯婷說,「往後的日子更難過,再過幾個月我連工作都要丟了!」
卡斯婷在類似救國團那樣的組織里作職員,現在「黨」沒有了,「國」沒有了,職員當然也不要了。
三十歲的馬蒂斯戴副眼鏡,留著小鬍子,看起來有點羞怯。他把五歲不到的安安拉到一旁,說:
「送你個東西!」
背後的手伸出來,是一枝黑槍,我嚇了一跳。
「東德制的,」他把槍放在孩子手裡,「拿回西邊作紀念。」
安安抱著槍歡天喜地地向同伴們追殺過去。是枝玩具槍,但做得很逼真,令人看了心驚。
「我到後面去一下!」馬蒂斯對我說,把手裡的東西揚了一下,是一瓶藥劑,一個針筒。
我又嚇一跳。嗎啡?
不是,是藥,一天要打三劑,對抗糖尿病。
不打會怎麼樣?
會動不動昏倒,會休克,死亡。
「所以。」打完針回到熱鬧里來的馬蒂斯說,「下個月我就要被解僱了,上面說,我有病不能勝任現在裝配廠的工作。」
「然後呢?」
「然後就是每個月領五百馬克失業救濟金。到我拔到新的工作為止。」
你想告訴他,在西邊,僱主是不能夠以病為理由解聘員工的,想想,又什麼都沒說。別提生病的人失業了,在今天的東德,健康的人也找不到工作,大街上走著、站著、坐著、看起來惶然失落的,多是失業的人。
為了到達彼岸,他們把鍋子砸了,舊船沉了,但新的渡船一時過不來,他們掉在浪里浮沉,一身濕冷。前途茫茫。
烤肉香味撲鼻。這是個公用的花園。你付三十二馬克月租,就可以擁有一小塊地,在地上可以種花種菜種果樹,還有這麼一片小花園,大家輪流享用。但是,垃圾桶在那裡?手裡拿著肥肥用過紙尿褲,我走來走去。
馬蒂斯看見了,伸手取過尿褲,說:
「我知道怎麼辦,跟我來。」
他走進樹林裡,猛然揮手,奮力一擲,尿褲拋落在糙叢深處。
我倒抽一口涼氣,感覺上好像有人拿了我切萊的刀去殺了人,事出突然,令我驚惶失措。
「行了吧?」馬蒂斯得意地對我笑笑。
「森林……尿褲……」我舌頭打結,覺得無能為力。你怎麼告訴他,塑膠做的東西萬年不能有機化解?你又怎麼在這樣--個下午告訴他,我們只有一個地球而那個地球非常脆弱?
「有什麼垃圾,全部交給我!」他鍾愛地拍拍我肩膀。
想起北京。每次離開旅館房間,我仔細地把所有的燈關掉,親戚注意到了,奇怪地問:
「燈燃多要額外付旅館費嗎?」
「不要。」
「那你為誰關燈呢?
為誰關燈呢?我愣在那裡----你怎麼告訴他關燈是為了和你同在地球上生活的所有的人?在這旅店的門檻你如何告訴他,我們只有一個地球而那地球非常脆弱?
他或許會告訴你:當我們自己個人的家都還脆弱不堪,擋不住失業也擋不住坦克車的時候,我們還顧得著地球脆弱不脆弱?你的要求未免過分吧!
你不安地捻滅最後一盞燈,把門掩上。
彼 得
「告訴你也無妨,我,是個老共產黨員。」他說,聲音很沉」
彼得是伊貢四十多年的老朋友了,特別請了一天假,來為伊貢慶生。他不太說話,只是握著一杯酒,看小孩嬉鬧,看大人饒舌,他顯得冷靜、沉著、鬱鬱寡歡。
他是一個Stasi,在一個農機場裡掌管幾百個人的思想「忠誠」資料,「他?」鐵匠酒喝得陶陶然,臉紅紅的卻突然生起氣來,「他?你知道他讓多少人坐過牢?你知道他害死了多少人?告訴你,革命了,這種人不坐牢簡直老天沒眼!」
他朝地上「呸」了一口痰。
頭髮花白的被得和我在花園角落裡坐下。或許因為我既不是西德人也不是東德人,他覺得輕鬆,話漸漸多起來。
「社會主義不可能全是錯的,它照顧了窮人也庇護了弱者。我們只是經濟搞壞了,應該重新做起,可也不能像現在這樣胡搞。市場經濟哪裡是一夜之間可以變過來的?你看嘛,現在東德的工廠一家一家倒閉,農產品一車一車倒掉,失業的人,這個月比上個月就多了一倍----整個東德一團亂,所有的規則都不算數了,新的規則誰也不會,誰也不知道……」
「何內克?我覺得何內克並沒有錯,錯的是他周圍的人,誤導他----他是個七十幾歲的老人了,人老了總是頭腦不太清楚……」
鐵匠咕嚕喝一大口,說:「該槍斃!何內克該拉到牆頭槍斃!他把一千七百萬人的幸福給毀了,這罪不算重嗎?柏林圍牆上的守衛?該槍斃!他們明明知道越牆逃跑的人只是追尋自由,是無罪的,他們卻舉槍she殺,這是謀殺罪,那些守衛是謀殺兇手,應該一個個找出來,公開審判……」
鐵匠在遙遠的那一頭坐著,他聽著音樂,打著節拍,很愉快的樣子。他是伊貢的親家。
彼得彎下身來幫一個小孩繫鞋帶,系好鞋帶,孩子像風一樣地飛走,彼得沉鬱地說:「那些士兵,只是服從命令,怎麼能算有罪呢?」
日耳曼人啊,你何其不幸,同樣的痛苦的問題,四十年前曾經椎心泣血地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