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2023-09-28 02:26:18 作者: 龍應台
「這些人,男女老少都有,在軍官的命令下脫光衣服,鞋子歸鞋子、內衣歸內衣,還要排列整齊。我看到一個大鞋堆,起碼有八百到一千雙鞋子在那。
這些人不哭不鬧的,赤裸著身子,和家人一一吻別,等著大坑旁另一個黑衫隊的士兵下命令。
我注意到一家人,大約有八個吧;一男一女,五十歲左右,還有五個孩子,一歲的、八歲、十歲的,和兩個廿歲模樣的女兒。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婦人手裡摟著那個一歲大的嬰兒,輕輕唱著歌,逗著孩子玩。孩子咕咕地笑著。孩子的父母一旁望著,眼裡全是淚。
那個爸爸緊握著十歲男孩的手,輕聲在對他說話;男孩拼命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爸爸指指天空,摸摸男孩的頭,好像在對他解釋什麼事情。
坑邊的黑衫軍官對他的同志呼喊了一聲,後者數好了廿個人,命令這些人走到土墳後面去。那一家八口也在裡頭。有一個瘦瘦的黑髮女孩走過我身邊時指了指她自己,說:「廿三歲。」
我也經過土堆,赫然看見一個巨大的墳穴。躺著的人一個疊在一個上頭,塞在一起,只有頭還看得清楚。每個頭上都有血流到肩上,有的人還在蠕動,有的人抬抬手,表示他們還沒死。大坑已經滿了三分之二,裡頭起碼躺了一千個人。
開槍的黑衫軍人坐在坑緣,兩隻腳盪在坑裡,槍擱在腿上,他正在抽菸。
坑緣有一節土梯。全身赤裸的人走下梯子,踩在人頭上走到坑中間,趴在還在流血的人身上,有些還側頭撫慰未死的人。然後我就聽到一排槍聲。
坑裡有些身體在抽搐,血從頸子上流下來。我覺得奇怪為什麼沒有人趕我走開,可是在附近還有兩三個穿制服的郵差。
下一批人已經接著來到。
繞回土堆時,又來了一輛卡車。這一車都是老的病的。一個又老又乾的女人,看樣子半身不遂,由兩個已經剝得精光的人挽著,把她的衣服脫光,然後把她抬到人坑裡去。」
啊,那已經是四十五年前的舊事了,時光淘淨一切罪孽,何況我根本不在那時序之中。
可是十年前呢?我在戀愛,和情人開著舊卡車到沙漠裡去眺望星辰;我在結婚,用白茉莉和紫羅蘭為自己編織新娘的頭紗;我在考博士、在牙疼、在品嘗新釀的酒、在衡量自己的重要……
棉共的士兵正把一個個蒙了眼睛的農民、奶上吊著嬰兒的女人、黝黑乾瘦的小孩,拖到土坑上,面坑跪下,士兵舉起沾血的木棍自後腦擊下,人,「噗」的一聲翻到坑裡。
兩年以後,占領高棉的越南政府已經將無數的大坑部署成博物館,展示在觀光客和記者的眼前,頭骨歸頭骨,一顆一顆疊起,破爛的布條還半遮著曾是眼睛的兩個大窟窿;手骨歸手骨,一條架著一條,曾經噬陷進肉里的綁繩現在只是松松的套著頭骨。是保存完善的博物館。
而此刻呢?坐在明淨的長窗前,我看見千萬片的樺木葉子在風中翻動,聽見鄰居在小徑上彼此道好。肥碩的松樹枝刮著我的玻璃,一架飛機,大概載滿了度假的旅客,在天空劃出一道白線,發出那種悶悶的、懶洋洋的聲音。
望出長窗看不見的是伊拉克的軍機低飛過少數民族庫德人的村落,施放化學毒劑,使整個村子裡的人----赤腳的農人、奶上吊著嬰兒的女人----手腳潰爛、雙目失明、在死亡之前先行腐臭。側耳長窗聽不見的是非洲蒲隆地國里的小孩被柴刀劈成兩半時沒有喊出來的叫聲。
在平行的時刻里,有人在毒氣中發腫流膿,有人在黑牢中慢性失明,有人在fèng合孩子破碎的屍身;我坐在明淨的長窗前抒情地寫下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感想,若寫得動人,或許還可以得到「人道主義者」的美麗頭銜。
可是,你說,沒有任何人能承擔這世界的苦難!所以有神話,所以有宗教、有哲學的探索、美學的提升,甚至文學的種種企圖……我知道人的渺小,也無心承擔地球的負重,只是當我立在一條生命渾圓熟透的泥土路上,倚著蘋果樹幹看月光朦朧的一刻,我不得不想起那另一個平行的時序。
眼前這玉米田邊的父親正在輕聲對三歲的兒子解釋那蟋蟀的前因後果,曾經有一個父親對他十歲的孩子輕聲解釋那充滿血腥屍臭的大坑的前因後果,也有那頭圍白巾的阿拉伯父親細看孩子被以色列槍托擊碎手骨的小手,輕聲解釋生與死、自由與奴役、愛與仇恨的前因後果……
酸酸的蘋果清香使我心裡蕩漾著幸福的流動,但我的幸福感不曾滿得溢了出來。
即或不去想那陰暗的平行時序,我在萬千翻起的白樺葉上看見秋色一日濃似一日。行走在漠漠穹蒼與莽莽糙原之間,感覺到凋零肅殺之氣一日寒似一日。陽光漸漸淡薄下來。拉長了蘋果樹的影子。一切醞釀、一切期盼、一切成熟、一切豐潤,都向虛無與幻滅滑落。在極致的完美、深沉的幸福中隱藏著巨大的、黑色的憂傷。
我的幸福感難得滿得溢了出來,因為我也些微知道一點憂傷。
當國家統一的時候
跑 車
我們的舊跑車要折價賣掉。 PORSCHE,形狀古怪,像一隻兇狠的牛頭犬但長著臘腸狗的腿;聲音野蠻,像豹欲怒不怒的咆哮。在我眼中,這不過又是一堆鋼鐵配在輪子上,但是行家告訴我,這種車對人的性格有潛移默化的功能。尤其是男人,平常也許唯唯諾諾、自卑自憎,一旦在PORSCHE的駕駛座上坐穩,敞開寬大的天窗,戴上深黑的墨鏡,人,就變了。他瀟灑自信,渾身充滿個性的魅力,整個世界都在他掌握之中。車子優雅地在紅綠燈前停下,他覺得四邊八方的人們都以挑逗愛慕的眼光看著他。
我們的車不貴,八○年份的,只要一萬兩千馬克,大約是廿萬台幣吧!
廣告刊出的第一天,電話來得特別早。一個年輕的男人,德語口音很特殊,迫切的心情更特殊:
「我明天一早就來看車,請您無論如何保留給我……」
是東柏林的口音,這是牆那邊的同胞了。
第二天早上八點,年輕人在門口出現。夜裡兩點從東柏林出發,趕了六個小時的路,眼睛透著紅絲。
進來喝杯咖啡吧,東德的同胞!
年輕人拘謹地坐著。他是一個農化工廠的工人,今年廿歲。月薪八百東馬克,從前,等於兩百多塊西馬克。七月一日兩德貨幣統一後,八百東馬克就換成八百西馬克。但是,他要工作幾年才能儲蓄一萬兩千馬克?這社會主義國家的年輕人哪來的錢?
「不稀奇,」華德說,「很多人在西德有親戚,很可能他分到了遺產什麼的。
以前東德人分到了遺產也不能享用,政府不准出來,現在統一了,錢都可以領出來用了。」
距離七月一日還有兩個星期,年輕人說,現在沒有辦法付您車款。您可不可以等我到七月一日?這裡有一封我父親的信。
年輕人的父親,竟然是東德一個著名的神學家,我們肅然起敬。神學家寫著:
我個人並不樂見東德的青年如此急切地搶搭西方的汽車文化和商業市場,我們需要一點時間適應,但既然卡爾意願如此,我也尊重。
在貨幣統一之前,卡爾將無法付您車款,我願意以我的信譽為他作保----如果我的信譽對您有一點意義的話。由於兩德的特殊情況,希望您給予卡爾額外的時間,讓他在七月後付款……
抬眼看看卡爾,他睜著稚氣的眼睛,似乎有一點尷尬。當神學家父親在書房裡寫這封信的時候,卡爾是不是背著手站在一旁不安地等候呢?東德的路況不好,又有時速限制,開這樣一輛跑車,就好像把大白鯊養在池塘裡頭,而這個年輕人卻以一個神學家一整年的薪資來購買,他昏了頭吧?
神學家父親或許也這樣質問過兒子,然而轉念想想,由於這樣一個父親,這孩子受過多少苦呢?有著知識分子和宗教信仰者的雙重背景,神學家在馬克思主義的家鄉是個「黑五類」,他的兒子因此被剝奪了受高等教育的機會。
社會主義所虧欠於他的,由資本主義的價值來償還。神學家也別無選擇。
櫻 桃
爸爸媽媽要到湖南去修祖墳,先繞遠路來看女兒。來到六月的歐洲,蘋果還青澀地掛在枝上,櫻桃卻已沉沉地垂下,紅艷艷地滿樹招搖。
似乎家家院落里都有株櫻桃樹,只有我們沒有。其實也不需要,每一天,不同的鄰居,送來不同株樹上的櫻桃,用籃子、陶碗、盆子、袋子裝著。
櫻桃得飽滿豐潤,得紅里透著熟黑,摘了就得吃;過了水,隔了夜,就要爛掉。
上午,爸媽就著鄰居的籃子吃櫻桃,邊吃邊說:
「你們院子裡也該種棵櫻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