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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6:18 作者: 龍應台
「蘇黎世市政府大概每二四年來看一次帳目,並不管品質。基本上,沒有什麼監管的機構。可是你說的美國的例子在這裡不太可能產生。首先幼兒園就不是一個營利的地方,其次,孩子們若受到虐待,父母們馬上會有反應。再其次,不是對孩子們特別有愛心的人,根本就不會成為幼教人員。這是個良心、愛心的工作----好像不需要什麼外在的監管嘛:我們明明知道,孩子數目越少,他所得到的照顧越周全,我們就不多收人,品質自然就維持了。」
一個大人帶兩個半孩子,貓川幼兒園就一直維持著這個比例,而維持這個比例還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為要求把孩子送來的父母多得不得了。大概十個孩子中,貓川只能收一個。那麼這選中的一個是憑什麼標準呢?
「第一優先給單身的媽媽------沒結婚的,守了寡,或者離了婚的。這樣的女性受迫於環境,不得不出去工作賺錢,我們就為她照顧孩子。
「第二優先是給外國人----不懂德語的外國人,或者異國通婚、母親不講德語的家庭,我們就收,希望給孩子一個學習德語的環境,免得他將來進幼稚園或小學。
不懂德語,會受別的孩子的排擠,成為受欺負的第二代。
「至於純瑞士家庭、有父有母的,我們就少收了。在那樣的家庭里,通常母親『應該』撫養孩子,如果母親堅持要外出工作,他們就只好另外請專人帶孩子了。」
下午六點,姬若的母親鐵青著臉一陣風似地卷了進來。上了一天班,又趕著來接孩子,她顯得勞累而緊張。
「我根本沒結婚,」她一面幫姬若穿大衣、繫鞋帶,一面說,「安東尼沒等姬若出生就走了,現在他所負的責任就是每月五十法郎克,剛好夠我買一張火車月票。
還好有貓川幼兒園,要不然,姬若和我只好靠救濟金生活了。」
姬若快樂地摟著媽媽的脖子,搖著小手跟每個人說再見。
「孩子雖小,敏感得很,」安琪等他們走了才說,「你別看姬若還不到兩歲,她卻很知道她來這裡的原因和華安不一樣。華安輕鬆地來,華安媽媽還和他玩幾分鐘之後才離開,他來這裡是為了有其他小朋友跟他一塊玩,可以學講德語,下午媽媽來接他回去,天氣好的時候,早早就接走,到外面去玩。姬若知道她是非來不可,因為媽媽要出去賺錢養她,她不來這裡,媽媽就不能賺錢,事態嚴重。所以小小姬若就不那麼輕鬆愉快……」
※ ※ ※ ※ ※
一個五歲大的男孩,長了一臉雀斑,探進頭來問:
「丹尼有沒有來這裡?」
這該是幼稚園大班的孩子了。我想起台灣的幼稚園競爭著教孩子英語、算術等等「才藝」的事情。問安琪他們的幼稚園「教」些什麼?
「我們的孩子沒那麼『早熟』。一個三歲多的孩子,我們大概教她怎麼樣自己穿衣服。四五歲的教他怎麼樣繫鞋帶。基本上,幼兒園是因材施教的。如果安德烈的手指運作特別笨拙,我們就跟他玩玩具做的穿針引線的遊戲,讓他練習手指操作。
漢斯如果特別躁氣,蹦來蹦去一分鐘都坐不住,幼教人員大概就陪他坐下來描一張畫,讓他定定心。
「有一個中國女孩,聽說是上海來的,不會一句德語。我們一方面跟她多說話,一方面教她玩幾種瑞士小孩最喜歡玩的遊戲;她只要會了這幾種遊戲,就可以馬上和其他小孩玩在一塊,不至於因語言而覺得孤立。她才來一個多月,現在已經和別的孩子玩得很好了。
「每一個孩子都有不同的個性、不同的特點;幼教人員看準了他的特點而去親近他、啟發他。幼稚園是一個『玩』的地方,不是『教』的地方,就是啟發,也要從『玩』中得來。」
※ ※ ※ ※ ※
貓川幼兒園在瑞士德語區是個相當典型的幼兒園,它有設備、有專業人員、有品質,最重要的,整個幼兒園的運作有工作人員的愛心與責任感為基礎。當然,幼兒園也反映出一些問題:幼教人員的待遇偏低(雖然她們沒有怨尤),以及婦女在就業與家庭之間的抉擇等等。
反觀台灣的幼兒教育,單看一項報導----百分之九十的台北市幼兒園都不合格----就令人憂心不已。瑞士的孩子們得到的是什麼樣的照顧?台灣的孩子們呢?瑞士大部分的婦女仍舊留在家中作母親----餵母奶、帶孩子到糙原上翻滾、教孩子唱歌。少數的孩子上幼兒園,也有受過專門訓練的保姆看護。台灣的婦女,尤其年輕的一代,大多放棄了母親的專職----不餵母奶,孩子交給保姆。而所謂保姆,多半只是一個有時間的婦人,絲毫沒有對幼兒教養的專業知識,愛心更不可知。
台灣的年輕、受高等教育的婦女為了工作而忽略母職當然是一個殘酷而迫不得己的抉擇。如果社會能夠建立起母假制度,讓職業婦女休假一年去照顧幼兒,或者容許她在孩子四五歲之後重新進入工作的市場,她就不需要把孩子交給不稱職的保姆,苦苦地抓住不敢放手的工作。
如果台灣的社會做不到「給我們的孩子他自己的母親」 , 那麼它至少也應該「給我們的孩子一個好的保姆」,一個好的幼兒園:有安全的設備、家的氣氛、專業的保姆、啟發性的、快樂、活潑的環境。在我們高談什麼同步輻she器、中文電腦、世界大同之前,是不是應該先照顧好我們家中那個有胖胖的小手的孩子?
阿 敏
沒有人注意角落裡那兩個人。他們一身武裝,背著短機關槍,兩手放在隨時準備she擊的部位。天晚了,疲憊的旅客意興闌珊地走向登機口。兩名瑞士守衛的眼睛像隱藏的探照燈、不動聲色地巡視整個機場大廳。
這班瑞航飛機自馬德里起飛,稍停蘇黎世,終點是瑞典的斯得哥爾摩。飛機在航道上滑行,一輛糙綠色的坦克車像幽靈一樣冒出來,在五十公尺以外護航,直到飛機起飛了,才掉過頭去。
機艙內卻有熱哄哄的氣氛。粉腮媚眼的空中小姐捧著一籃巧克力糖讓客人取用。
巧克力糖用金澄澄的錫紙包著,拿在手上閃閃發光,像一枚碩大的金幣。空中小姐又優雅地遞給每個人一本瑞航雜誌。雜誌的紙質光滑柔膩,觸手有綢緞的感覺。免稅商品的廣告美得令人怦然心動:「這五盎司的香水。帶給你一秋的氣氛。」圖片中是滿山的紅葉,紅葉叢中一棟美麗的房子。
實在是很晚了。又是短短的飛行,我儘量避免給鄰座搭訕的機會。避免目光的接觸。所以當鄰座的男人為我開了頭上的燈時,我只是淡淡地說了聲「謝謝」,低著眼帘,不去看他一眼。
可是低垂著眼帘,仍舊看見了他的手,他巨大的手,粗糙的皮膚上長著堅硬的繭,是一雙在風中雨中烈陽下用力的手。很久沒就近看過這樣的手了,尤其在這昂貴的、飄著咖啡濃香的客艙里。
忍不住看看他的臉,黑髮濃眉之下,一雙清澈的黑眼。我說:「你一定很餓了!」
我的餐盤還沒有完全打開,他已經從主食吃到甜點、麵包、辱酪、餅乾,像卡通里的白兔啃紅蘿蔔,一樣一樣咔嚓進入嘴裡,一樣一樣吃掉。
他有點難為情地笑了,笑起來的眼睛竟然透著兒童般的稚氣。「中午沒吃飯,」
他說,「現在當然吃得特別痛快。」
我一時衝動,想把自己的晚餐也給他,又忍了下來,這是哪門子婦人之仁,莫名其妙。阿敏,來自德黑蘭的阿敏,卻打開了話匣子。
「你可以說我是逃出來的。在西班牙作了一年事。不逃出來會怎麼樣?我想,沒有什麼好下場吧!我家在兩年之中死了三個人。哥哥被槍殺了,妹妹還不到廿歲,被關到牢里,說她在學校里批評柯梅尼。有一天爸爸接到通知,要他到監獄裡去認屍,對,認領妹妹的屍體。怎麼死的,不知道。她沒有穿衣服,只是用一塊白布捲起來,一身都是小刀刮的傷口----
爸爸當天晚上心臟病發作,就死了。
剩下我跟媽媽,媽媽要我走,無論如何要走----」
「先生,您要來點紅酒嗎?」
「我是德黑蘭大學英文系畢業的, 畢業之後當翻譯。 那個時候讀了賽珍珠的《大地》,很感動,覺得中國人和波斯人一樣,古老的民族特別苦難,有一種特別的憂傷。南美的馬奎斯也是一樣,他寫的《百年孤寂》----啊,你看過伊朗的作品嗎?」
我搖搖頭。
「我們有個很著名的詩人。海非茲,大概是最好的波斯詩人了,我到瑞典之後想辦法寄一本給你好不好?你知道,我們都是亞洲人呢,吃米飯的民族,彼此了解應該比歐洲人容易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