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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6:18 作者: 龍應台
    「我們去散步。」三歲的小女孩很興奮地搶著說,臉頰紅通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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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坐落於蘇黎世北區「貓川」的幼兒園,是棟三層樓高的古典歐洲建築,四十年前就由當地的教會提供作幼兒園。四十個孩子分成三組,兩個月大到兩歲為一組,兩歲到三歲為一組,三歲到六歲為一組,分別占三個樓次。年齡較大,活動量較大的一群,當然放在底層,往院子裡沖的時候不需要下樓來,吵到別的幼兒。

    「名單上雖然有四十個孩子,事實上每天只有三十個孩子同時在,因為有些孩子不是每天來的。」安琪說。她是「園長」,一個廿八歲、成熟、美麗的女性。

    「我們有十二位幼教人員在照顧這三十個孩子,平均起來一人帶二點五個孩子。

    而事實上的分配是,嬰兒組(○-二歲)比較需要照顧,所以有三個大人陪著四個小孩,而兒童組(三-六歲)就有三個人帶十五個孩子。」

    這些幼教人員全是年輕的女性。在瑞士的學制里,初中畢業之後,必須先實習兩年才能進幼教學校。兩年的實習中,她必須在婦產科里照顧初生嬰兒,或者在有幼兒的家庭里打工,或者在幼兒園裡實地工作學習。有了兩年的實際經驗之後,而且年滿十八歲,她才可以開始就讀幼教學校,而所謂「就讀」,也不是中國人觀念中的成天地上課聽講作筆記考試等等,而是一星期四天的「實驗」----在與學校建教合作的幼兒園裡工作;一天上課,研讀幼兒心理及護理等等。兩年之後畢業,就成為正式的幼教人員。

    瑞士最受尊崇的教育家卑斯塔婁契(Pestalozzi 一七四六-一八二七) 的口號是:「頭腦、心靈、手」;他的理論奠定了今日瑞士的教育方向。從他們幼教人員的訓練中看得出來,瑞士人對動「手」----實際經驗----的重視絕對不亞於他們對理論知識的吸收。事實上,讀十本有關幼兒的書是不是比得上與一個幼兒實地地朝夕相處呢?

    「這些幼教人員都有基本的醫學常識,會量體溫、看臉色等等。」安琪一面說,一面接過一個孩子,開始為他換尿布。孩子「哇」一聲哭了。她遞過去一個鈴鐺讓孩子抓著玩。

    每個星期一,特約醫師會到園裡來,樓上樓下走一遭,看看有沒有孩子發燒、咳嗽。平時,醫師與急診醫院的號碼就列在電話旁邊,以便隨時聯絡。每一層樓都有一個小小的醫療箱,裝著碘酒、紅藥水、紗布。

    「孩子真生病的時候,」安琪說,「我們就請父母留他在家,要不然,他會傳染給其他的孩子。」

    角落裡突然傳來一陣笑聲。一歲半金髮的姬若雙手環擁著一歲的華安,很親熱地接吻起來,兩個孩子顯然第一次發現這種好玩遊戲,旁邊的大人又樂得不可開支,姬若吻得很起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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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的經濟情況怎麼樣?」

    「每年都不夠!」安琪搖搖頭。

    蘇黎世政府每年補助十七萬法郎克(約三百萬元台幣),孩子的父母也要繳錢;在這裡,瑞士的社會主義精神表露無遺。蘇黎世政府給幼兒園一個收費標準,薪水收入越低的家庭,繳費越低。月入不足兩千法郎克(約台幣二萬餘元,在瑞士算是很艱苦了)的家庭,送孩子到幼兒園的費用是一個月一百二十法郎克,而月入超過四千者,每月收費六百四十法郎克,是前者的五倍。貧富間的距離就由這些小措施來拉近。

    「有這兩筆收入,我們還是入不敷出。」』

    「那怎麼辦呢?」

    「節省呀!譬如說,我們這兒有一個廚師,給孩子們做飯吃,有一個洗衣婦來洗衣服、消毒尿布;但是沒有清潔工,全樓上下都是幼教人員和我每天自己擦洗、整理。假日裡,我們也烤些蘋果餅,作些手工藝,在市集日賣出,賺點錢補貼。」

    「你們對自己的薪水滿意嗎?」

    「以前很低,所以大家工作士氣也低。」安琪手裡在編籃子,華安抱著一隻花花綠綠毛茸茸的大鳥隨著音樂在笨拙地旋轉。我看得分了心,沒聽見安琪說什麼。

    「我說,」她重複著,「我們現在對薪水很滿意了。我是年資最深的,每月有三千五百法郎克,初初進來的幼教人員起薪是兩千四。」

    「這個工資相對於你的付出,你覺得公平嗎?」我問她。我知道一個女秘書的月薪大約也是三干五百左右。

    她點點頭,說:「我們每年還有四到五個星期的休假,不錯了。」

    「男人可不可以當幼教人員?」

    「可以是可以,幼教學校有少數男生,但是,」她思索了一下,「他們都不會變成幼教人員。」

    「為什麼?」

    「對男人而言,一個月兩三千塊根本不能養家,所以他們必須再進修,成為管理級人才,賺高一點的薪水。」

    「那麼,安琪,你能不能告訴我,在瑞士,有哪一種『男人』的工作是起薪兩千四的?」

    安琪側著頭想了半天,一旁陪孩子畫畫的安妮也幫著想,半晌,兩個人都搖搖頭:

    「沒有這麼低薪的男人工作----只有不懂德語的外國人可能拿這種薪水。」

    瑞士,比西德更甚,是「外國人」嚮往的家園。瑞士人本身不太願意做的粗工,對於來自義大利、南斯拉夫、西班牙、土耳其的人卻是賺錢養家的美好機會,六百萬瑞士居民中有一百多萬是外國人,比例相當高。

    但是幼教人員薪資低還反映了瑞士重男輕女的傳統價值觀。到目前為止,男女同工不同酬仍舊是個普遍的現象,尤其在工廠中。一方面,僱主認為男人氣力大,作粗工總是應該多得一點報酬;另一方面,男人仍是一家之主,必須負擔家計,撫養一家大小,所以薪資應該比女人高。

    「換句話說,」我問安琪,「當僱主付給你兩千四的月薪時,他就已經算好這是一筆付給『女人』的、不足以養家的錢,算定你既然是個女人,就必然有個男人可以依靠,這個男人會賺足夠的錢來養你,是不是這樣的呢?」

    「對,可以這麼說。」

    「那麼,這個制度豈不是在先天上就認定了女人是男人的依賴者?」

    「沒錯,不公平也在這裡,」安妮抱著姬若過來說話,「譬如我的姊姊,離婚了,自己撫養兩個小孩。在工廠里做工的薪資就比做同樣工作的男人一個月少個五百塊,事實上她不但沒有男人可以依靠,兩個孩子還要依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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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妮把孩子放下時,我注意到她圓滿的肚子。

    「生產之後,還繼續工作嗎?」我問她。

    「不了,母親是孩子最好的照顧,我出來工作,孩子就失去了最完美的成長環境,我就對不起他。」

    「所以你不願自己的孩子上幼兒園?」

    安妮搖搖頭,安琪也說:「再好的幼兒園也趕不上自己母親的腳邊。在這裡,我非常希望為孩子們製造『家』的氣氛,譬如說,建立一對一的關係,摟著一個孩子在角落裡好好陪他看一本書、講一個故事、教他唱一支歌。可是做不到,因為別的孩子會跑過來拉你、搶你----越是身為幼教人員,越是深刻地體會,母親是不可取代的。」

    貓川幼兒園的工作人員全是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性。她們對自己的未來非常的清楚:工作三五年之後,與一個心愛的人結婚,生一個心愛的孩子。然後辭去工作,一心一意地扶持丈夫、照顧孩子。蘇黎世街頭到處都是年輕的母親推著兒車曬太陽的鏡頭。

    「孩子稍大一點之後,如果想再回頭工作,還會有機會嗎?」

    「機會不大。」安琪已經編完了一個籃子,被華安用肥肥的小手撈了過去。

    從此成為「家庭主婦」,她們似乎也不覺得有什麼可惜。「一個家庭,需要一個專職的母親。」就這麼簡單:流行時尚所講究的,是個人才智的登峰造極,是以個人理想為終點的追求。貓川這幾位幼教人員卻似乎一點都不受流行時尚影響----家庭,仍舊是女人的義務,也是她特有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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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府機構管不管你們?」

    「管?」安琪似乎不太能理解這個詞的意思。

    「我是說,監管幼兒園的品質。在美國,有些私立的養老院,老人在裡頭餓死了好久都沒有人知道。在瑞士,這樣的事情可不可能發生?幼兒園的品質由什麼來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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