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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6:18 作者: 龍應台
我的地位升了幾級。七十年代,有許多台灣與韓國的護士來德、瑞工作,繼而定居。
「不,我在大學裡教書。」
「哦!」他懷疑地應了一聲,低頭看看我糊著番茄汁、水彩、墨水、鼻涕,帶一點香蕉味的牛仔褲。
我站起來,走到沙堆去和孩子玩。
不,我沒有必要對這個長著藍眼睛的人解釋:我不是一個從良的jì女,在這個現實的社會裡,我是所謂的「博士」、「教授」、「作家」,一般人以為很了不起的頭銜。我也沒辦法開導他;喂,木頭,亞洲也有不賣春的年輕女子。開導了他一個,還有千千百百個其他藍眼睛、天真和善的人要問一樣的問題。我哪有那個工夫。
許多人會說,這是歐洲人的種族歧視,我應該生氣的。
我不認為這是種族歧視。一個對亞洲毫無認識的瑞士人,當他所遇見的一百個亞洲人都是泰國人時,他猜測那第一百零一個也是個「泰國人」,只是很簡單的推論。當他所遇見、聽見的一百個亞洲婦女中,有六十個是jì女,那麼他猜測第一百零一個也是jì女,不見得表示他有歧視,只是「以此類推」罷了。
「以此類推」的假設,不只限於自覺優越的歐洲人。中國人也一樣。對於台灣人而言,任何西方人都是「美國人」----歐洲人可不願意被看作美國人,加拿大人更不情願。在中國商家的眼中,西方人也是有錢人,價錢要推高一點。兼家教賺取生活費的窮學生就苦不堪言。中國人也常說西人缺乏貞節觀念,見一個愛一個,始亂終棄。所以中國的父母不願意子女與外人結婚,儘管對方也許是個比許多中國人還要保守的猶太人或是天主教徒。中國人也常鄙視西方人沒有家庭倫常,卻不知道家庭對一個義大利人或西班牙人比什麼都重要。
所以一個口快的中國人很可能問一個陌生的西方人:「你是美國人?很有錢?
離過很多次婚?父母在養老院?看來你還得付房租?」而事實上,他可能是瑞士深山裡養牛的農夫,過著勤儉的生活,與父母妻子同住一張屋頂下,認為離婚、墮胎都是違逆人倫的大罪。
把我當作泰國來的jì女或台灣來的護士,並不是種族歧視,而是以偏概全。以偏慨全是人的通性。現在到香港及台灣幫傭的菲律賓婦女相當多;一位菲律賓女教授走在街上都有中國人問:「你是不是在找工作?我們需要一個傭人……」
※ ※ ※ ※ ※
「好可愛!」老婦人停下腳來,微笑地看著孩子用胖胖的小手堆沙。孩子轉過臉來,給她一個微笑,露出稀稀疏疏的細小牙齒。
「來,給你買玩具:」她打開皮包,掏出五法郎的大銅板,放在小手裡。
我趕忙笑說:「不要不要,會把孩子寵壞了。」
老婦人的樣子非常典型;染成金黃色的頭髮,枯燥得像燒過的糙原,雖然梳得整齊。浮腫蒼白的臉表示她有病,粗糙的大手表示她工作吃力。她很可能又是一個死了丈夫,沒有兒女的孤單老婦,依靠微薄的養老金生活(我是否也在以偏概全呢?)五塊法郎並不是太小的數目。
可是她很堅持。讓孩子收下之後,她很滿足地蹣跚離去。
接二連三地有陌生的瑞士人把錢給我「好可愛」的小孩;我突然領悟了過來:
這一回,我不是泰國的jì女,不是台灣的護士,恐怕是越南的難民了。
越南赤化之後,瑞士收容了近九千名的中南半島難民----大部分是中國人。然而八○年以來,錫蘭的難民開始湧入,使瑞士人興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排外、憎外的情緒漸漸傳播開來。政府開始立法阻擋難民的滲入,主張「人道精神第一」的聲音漸漸變小。但是顯然這是個令瑞士人非常為難的道德問題,瑞士的傳播媒體上每天都有關於難民的報導與討論。
老婦人顯然是動了慈悲心腸,給我們這對「難民」母子幾塊錢,買點難得的玩具給孩子玩。
對以後的老婦人,我該怎麼做呢?拒絕她的贈予,對她說:「老太大,謝謝您的好意,不過,我們不是難民;您以偏概全了。」這樣說,我大概表現了我的尊嚴,同時給她「機會教育」上了一課。但是,我是不是傷害了一個人性中很高貴的品質----同情心?尤其在排外情緒逐漸滋長的國度里,而瑞士又真有那麼多難民,他們不正需要老婦人那樣的同情者來支持他們嗎?會不會因為我的拒絕,這些難民失去了一個支持者?
我還可以以另外一個理由拒絕她,對她說:「你之所以給孩子錢,表現你的同情心,只不過使你覺得站在給予的地位,自己因此高人一等。同情心只不過是優越感的掩飾罷了,你用五塊錢來買優越感的滿足!」
這樣說,也許顯出我對人性的透視,但是破壞更大;如果對於一個最簡單的同情的動作,都賦以最卑鄙、最低下的動機,人類的道德架構就整個垮了。
那麼,我是不是應該輕輕鬆鬆地讓「可愛」的孩子接下錢,輕輕鬆鬆地對老婦人說:「別讓他下次碰到你;他會要十塊」呢?這麼說,老婦人快快樂樂地走了。
她下回碰到真正的難民,還會笑眯眯地又掏出幾塊錢來給小寶寶;全民投票的時候,她或許會投幫助難民的票。四千多個錫蘭的難民之所以尚未被瑞士政府強押出境,就是因為許多婦女的反對。
可是,收了她的錢,豈不加深了她對亞洲人「以偏概全」的刻板印象?她豈不更加認定了亞洲人都是需要同情、需要幫助的「弱者」?我如何給她「機會教育」,改變她對亞洲人的刻板印象呢?
※ ※ ※ ※ ※
一個聰明的辦法是換掉我邋遢的牛仔褲,穿昂貴優雅的衣裙,舉止莊重,表情嚴肅,使任何人一望就有敬畏的感覺,就不會有人問「泰國來的」?或者施捨錢了。
但是我有個一歲半的小夥伴,他的番茄汁、水彩、墨水、香蕉皮、泥,以及一手的鼻涕,都需要有個地方去。我不能不穿這條牛仔褲,也不能不盤腿坐在沙堆里。
瑞士人
市 長
一上車,就看見他在大聲地和司機說話。
大概有六十多歲了吧?他一頭銀髮,梳得光潔照人。眼睛陷在松皺的皮膚里,老是淌著水,像生病的狗。他很瘦弱,一腳跛著,走路一蹬一蹬的。上下車時,總是大聲地與人問好,還要守在車門,指揮別人的上下,吆喝一兩聲。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瑞士人慣於安靜,又何況這是個陰沉寒冷的冬晨,每個人都帶點微慍的表情縮在大衣的領子裡。只有他,比手劃腳、興高采烈地在講述一件事情,有時候,笑得嗆了,得捧著肚子、前仰後合地笑著。
下了車,他站在路邊,進行閱兵。川流不息的人群從他身邊流過,婦女買菜的籃子碰著他的大衣,他很莊重而優雅地行舉手禮,熱情地致意:
「孩子們,晨安!」
他說他是蘇黎世的市長。
銀行小職員
火車站裡有個小小的銀行,我去把馬克換成瑞士法郎。
坐在櫃檯里的中年男人正在數錢,手敏捷地翻轉著鈔票,嘴迅速地念著數目,用瑞語念,和德語稍微有點出入。
把錢交給瑞士顧客,下面一個紅頭髮的女人拿著一疊西班牙鈔票,以西班牙語要求換錢。職員微笑著取過錢,用西班牙語和顧客交談、數錢、歡迎她再來。
下一個顧客講義大利語,拿了一疊里拉。職員像唱歌一樣,嘀哩噠啦說著流利的意語,用意語數著鈔票,一十二十三十四十…輪到我了,他頓了一會,等著我先開腔,以便決定他該用那一種語言應對。我說了德語,他如釋重負地,用標準德語開始數鈔票。
轉身離去時,聽見他正愉快地以英語問候下一名顧客「早安」……外籍勞工
在票亭邊,突然有人碰我的手肘。是個一看就知道是個工人的男子,在寒天裡只穿著單薄的夾克,顯得人更畏縮。他對我說了些什麼,口音很濁。
我下意識地退開一步,戒備地望著他憔悴的瘦臉;是個外籍勞工,他想向我要什麼?
他伸著粗大的手掌, 掌心中有幾個錢幣。 漸漸的,我聽懂了他破碎的德語:
「錢,買票,怎麼丟?」
我拾起他掌心中的錢幣,分門別類的丟進機器里,車票「卡」一聲蹦了出來。
他鞠了個躬,很謙和地道謝,離去。
我想著自己早先對他的猜疑與戒心,心裡很不舒服。
漢學家
勝雅里是瑞士少數幾個懂漢學的專家之一。他是個法律博士,也是德國大學的中文博士。我想向他請教一些有關瑞士文學與語言的問題。一年前打電話給他,問他幾時有空,可以碰個面,電話那頭傳來他慢條斯理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