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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6:18 作者: 龍應台
    翻譯,究竟能不能夠代表原作?這是個問題,尤其在詩的領域裡。棄原作而就翻譯,是一種不得已的妥協,而諾貝爾文學獎的評選就在這個妥協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即使語言隔閡不成問題,文學品味又必然構成另一個難題。每一個民族都有它獨特的文化傳統與思維方式;一個習慣於歐美文學表現方式的人,如何接受像印度、波斯、或中國那樣截然不同的文學傳統?他學會了「接受」之後,又能以什麼樣的標準來衡量不同文學傳統之間的「優劣」?

    「我不贊成用西方的一套價值觀去論斷中國文學。譬如說,以現代西方小說的尺度來量中國章回小說,有人會說後者太鬆散、不成結構,所以是缺點。事實上,章回的表現技巧是中國文學裡的一個傳統;你必須接受這個傳統。我翻譯《水滸傳》

    時,就特別突出它口傳敘述的手法。這是中國文學的一個特色,不能看作缺點。」

    接受一個異國的文體或許還不是真正的困難所在。真正的困難還在於價值觀的應用。譬如許多當代的大陸小說,用西方現代小說的角度來看,簡直傷感濫情得不忍卒讀。談婦女問題的小說,譬如諶容的幾本,與西方發展了多年的女性小說比較之下,就顯得極其粗糙幼稚。這個時候,我們應該說:濫情,是那個社會現階段的特色,必須接受、認可,或者說:避免濫倩幼稚是一個絕對的、放諸四海皆準的文學尺度,中國文學也不例外?對異國文學的包容,與對藝術原則的堅持,兩者之間勢必要有一條線,但是誰劃得出這條線來?

    對異國文學的「包容」,有時候,會變味成為我所稱「觀光客文學」評論,就是說,西方人對自己領域內的文學,堅持以藝術原則去批評,對中國文學,卻舍藝術而追求異國情調、中國味道。

    「濫情在當代中國作品中是很普遍。戴厚英的《人啊人》里對愛情的描述,就很幼稚,她最重要的主題是人道主義,但從頭到尾不曾解釋人道主義是個什麼東西。

    還好不是每個人都這麼寫。有個叫李銳的,他對性的描述很冷、很客觀,高行健的小說也好得不得了。他的東西,當然背景、人物,都是中國的,但是沒有一點所謂『中國味道』,外國人完全可以心領神會。你所說西方人觀光文學的觀值觀,確實存在。譬如劉賓雁和張辛欣的作品,那是報導----新聞記者的報導,很有趣,值得讀,但不是文學。諾貝爾文學獎有時候也會給錯了人,譬如當年給賽珍珠,動機大概就是追求中國的異國情調。事實上她只有那本《大地》寫得不錯,其他都是垃圾。」

    「你對台灣文學注意嗎?」

    「跟大陸作品比起來,台灣作品的語言顯得文雅、老式。兩邊作家對性的描寫,都還很害羞,半遮半掩的----瑞典有很優秀的色情文學。我滿欣賞向陽和余光中的詩,至於你的文章中所提關於台灣作家受忽視的情況,我覺得台灣政府應該可以做點什麼。台灣不是很有錢嗎?成立專職機構把台灣的文學作品翻譯出來,向世界介紹嘛!但是絕對要翻譯得好,不能像北京外文出版社一樣。」

    「在你的心目中,諾貝爾文學獎是個什麼東西?」

    「它就是十八個瑞典人給的一個文學獎,僅此而已。它不是一個世界文學獎!」

    ※   ※   ※   ※   ※

    在與馬教授兩個多小時愉快而頻有啟發性的談話之中,自始至終我沒有問那一個問題:中國作家什麼時候會得諾貝爾獎?

    因為中國人得不得諾貝爾文學獎,在我看來,根本不重要。

    由於語言是個無法克服的障礙,由於文化的鴻溝極難跨越,由於藝術價值觀不可能放諸四海而皆準,由於政治經濟的勢力導引一切,一個具實質意義的「世界文學獎」是不存在、不能存在的。諾貝爾文學獎只是十八個學有素養的瑞典人,在他們的有限能力之內,所能決定的一個文學獎。世界上大部分的優秀作家沒有得這個獎----或因為僧多粥少,或因為這十八個人視野不及。而得到這個獎的作家之中,有些會受到長久歷史的肯定,許多,也受到歷史的淘汰。把這個獎當作一個世界文學獎,而對它的評審委員作種種求全的要求,對這十八個人完全不公平,也是對這個獎的嚴重誤解。

    但是,中國人慾得諾貝爾文學獎超乎尋常的急切當然也透露出一個訊息:中國人特別需要西方的肯定來肯定自己。這一點,大概是很多人不願意承認但不得不承認的。我們的作家,必須躍過了漢學家的龍門,才能身價百倍。這種情況的荒謬可以在比較之下暴露出來,試問,中國也有許多專門研究美國文學的「美學家」!美國有什麼作家會寄望藉由中國的「美學家」來肯定他自己的價值?有什麼德國作家在乎台灣哪個德文教授對他的評價?

    漢學家中有良有莠,有像馬悅然那樣以平常心尋找真正優秀的中國文學的人,也有一些程度很低、盲目胡言的人,也有一些以私利出發、專門挑選文學易銷品的人。這也不稀奇,任何藝術行業中都有良莠之分。但是當代中國作家,如果缺少基本的自持自尊,把西方漢學家當作評鑑人,把諾貝爾文學獎當作中國民族文學努力的大目標、大遠景,這樣的文學是什麼樣的文學呢?這樣的民族又是什麼樣的民族呢?

    今年,在恭喜布洛斯基得獎之餘,我想,兩岸的中國作家應該有更重要的問題要去面對。

    桃色之外

    穿著雪白制服的年老侍者在車廂里巡迴,一排一排地詢問:「還要咖啡嗎?」

    這是一節餐車,火車從米蘭出發,開往蘇黎世,不斷地穿過阿爾卑斯山的山洞。

    一個看起來歷經滄桑的婦人,操著義大利音濃厚的英語,和對座一對美國老夫婦聊天。話題從米蘭的時裝、紐約的珠寶、巴黎的咖啡店,轉到美國的政治。德州來的老先生剛剛說完他們在羅馬的豪華旅館有些什麼缺點,現在正在說:「卡特對他老婆不忠實。總統是要為人楷模的,他不配當總統。」他頓了一下,帶點驕傲地說:「對我們美國人而言,婚姻貞潔是極重要的。」

    「你們到底是選總統還是選教皇?」婦人很不客氣地說,「我實在搞不懂你們美國人!卡特跟誰睡覺和他能不能處理內政、外交,究竟有什麼關係?你們要『乖孩子』來當總統,卡特不是個乖孩子?他可是個蠢得不得了的總統。」

    ※   ※   ※   ※   ※

    卡特事件使我再度注意到美國人價值觀的混亂與矛盾。促使卡特下台的中心因素是性,而性,在高喊了幾十年性革命的美國,仍舊有點骯髒下流的味道,必須與「乾淨」、「正常」的日常生活嚴密地隔開。所以在一般的雜誌畫報,或電視熒幕上,絕對看不到裸像,連小孩的光屁股裸露也屬禁忌(這一點,和台灣倒是相像)。

    當郵局要出一套以聖母瑪麗亞為畫面的郵票時,許多美國人極力地反對,原因是瑪麗亞哺辱的辱房露了出來,有傷風化。到海邊游泳,在沙灘換泳裝是違法的,就是用大毛巾遮著身體,躲躲閃閃地換也不可以。

    「光明」的表面所禁止的,卻在陰暗的角落繁殖。錄影帶與小電影裡的性極盡想像的可能,性雜誌把女人、男人的肉體都反覆利用盡了之後,擴及小孩的肉體、殘障人、變性人、侏儒的肉體……一般的海灘上連換衣服都有害善良風俗,卻冒出特殊的海灘,譬如紐約的火島,同性戀的男人就在太陽照曬的沙灘上赤裸裸地性交。

    相形之下,西歐人對性的態度就比較自然,至少,他們不把人的裸體看作罪惡。

    一般的家庭雜誌中隨時可看見全裸的年輕母親和光著身子的幼兒洗澡戲水的畫面。

    海灘上、游泳池畔,到處是裸著上身曬太陽的男男女女。洗三溫暖的人不分男女,面對面一絲不掛,也沒有人覺得傷害了什麼風俗。西歐人對美國人有多種的成見,認為美國人對性的態度上像個「偽君子」是最常聽見的批評,卻有它的道理在。

    卡特當然不是為了單純的性行為而失勢的,他受到美國人的唾棄,是因為他對妻子不忠,有了「婚外」性行為。歷屆的美國總統大多有婚外「情」暫且不提,美國人對婚姻的看法相當自我矛盾。一方面,在清教徒的道德驅使之下,他們強調禮教對個人的約束----「汝不可與人通jian」,另一方面,個人主義的薰陶又鼓勵一個人打破格局、擺脫束縛,盡一切力量追求個人的自由與幸福。一般的現代美國人都認為離婚要比痛苦地廝守好,等於在表示,個人的自由與幸福比道德規範來得重要。

    然而卡特又為什麼受到千夫所指呢?誰知道他與妻子的感情如何?誰知道他與第三者的感情是否真情?或許他正邁往離婚的路上,或許他正在設法解決感情的困境。既然任何人都有與妻子失和的可能,既然任何人都有追求幸福功權利,既然離婚也可能是個美德,怎麼卡特就不屬於這個「任何人」,沒有追求個人幸福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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