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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26:18 作者: 龍應台
    番 薯

    洋蔥、花菜、胡蘿蔔、青椒……一籃一籃蔬菜水洗過的青翠。我拎起一個沾了土的番薯,心裡一陣喜悅:十個月大的孩子今天將吃他生命中第一口番薯,世界上有這麼多甜美的東西等著他一件一件去發現,真好----「你們怎麼處理番薯的?」有人在背後問我。

    是個五十幾歲的婦人,帶著謙和的微笑。不等我回答,又繼續說:「我只會放在水裡煮一煮。你們東方人一定有比較高明的吃法……」

    也許,但是我這個東方人只會把番薯丟在水裡煮一煮。實話實說,她顯得相當失望。

    站在人行道上,蘇黎世的陽光,到了十一月居然還是暖暖的。手裡拎著一隻番薯,跟這個婦人說話。

    「我是以色列人,在蘇黎世住二十幾年了。不,我不喜歡瑞士!」

    不喜歡這個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國度?為什麼?

    「工業高度的發展,環境都被破壞了,你看,樹也被砍了,糙原上蓋房子,大自然愈縮愈小……」

    她抱怨著,我心裡在說:婦人,你簡直人在福中不知福,在瑞士說環境污染?

    我看到的湖,清得可以數水中的水糙石頭,雪白的天鵝、黑色的野鴨在霧中若隱若現,栗子落進湖裡幾聲滴答。我看到一里又一里的糙原,糙原邊有鬱郁的森林,林中有cháo濕長著果莓的小徑。蘋果樹紮根在糙坡上,熟透的紅蘋果滾下坡來,被花白的辱牛蹄子踩碎。牛脖子上的鈴鐺在風裡叮噹叮噹傳得老遠。

    而她在抱怨大自然的破壞?

    「我比較嚮往你們中國;人與大自然和諧的共存,尊敬大自然,體認人的渺小……」

    我忍不住笑起來。又是一個嚮往東方文明的西方人!她大概在書店裡買了兩本封面優雅的介紹東方哲學的書,用空靈的畫與空靈的文字談禪家、說老莊。她怎麼不知道哲學與現實生活的距離呢?或者曾經有個中國人熱切地告訴她,中國是如何如何地與天地為一體,她顯然不知道洞庭湖三十年來縮小了一半,也不知道這五年來,中國大陸的森林面積每年減少兩千多萬畝,更不知道台灣的人日日在呼吸污染的空氣,在幾近「死亡」的河流中捕捉含金屬的魚;山林缺少水土保持,年年鬧水災……

    「我也不喜歡瑞士人的物質主義,一心一意只是錢、錢、錢。有了錢要賺更多的錢,有了大房子要買更大的房子。他們根本忘記了如何簡單地去生活。你們中國人就不會這麼功利,你們比較講究精神性靈上的追求,對不對?」

    對不對?望著她熱切的眼睛,我尷尬著不知說什麼好。

    「而且,在瑞士,人的心很冷,人與人的距離很遠。每個人都守著自己美麗的房子、昂貴的汽車、漂亮的花園,可是人與人之間沒有溫情,房子越大,人越寂寞。

    你們中國人很講感情的,不是嗎?」

    「是的。」我很肯定地回答,她開心地笑了。可是,我沒有辦法對她解釋中國人與瑞士人一個重要的不同:中國人對「自己人」講感情、重道義,對陌生人卻可以輕易踐踏。擠車時用肘把別人推開、停車時堵住別人的車子、垃圾倒在別人的牆角下,害的都是不認識的陌生人。一旦是「自己人」,他卻會熱情地給你各種優待,讓你不排隊可以買到票,使你不掛號可以看醫生,不交錢可以成會員等等。瑞士人或許對「自己人」非常冷漠,但他們對「陌生人」卻顯得相當「溫情」;我若牽著幼兒的手出去,一副「婦孺狀」,一路上不斷有人幫我開門、關門、提菜籃、推嬰兒車;連公共汽車都會在開動之後又特別為我停下來。

    「住上幾年你就會知道,」婦人握著我的手道別,「瑞士實在不可愛!你一定會想念中國的。」

    我已經在想念中國了,可是我想念的中國不是她包裝精美的東方幻想國,而是一個一身病痛但生命力強韌的地方。

    拎著番薯回家,要放在水裡煮一煮。

    想念糙地郎

    如果閉著靨眼睛讓天方夜譚的神毯帶你飛到一個陌生的國度,就在市集中讓你降落;睜開眼,你如何分辨這究竟是個已開發先進國,還是個所謂的「開發中」國家?

    很簡單,你說。先看房屋建築。如果是光潔照人的高樓大廈,屋與屋之間有雅致的綠地庭園,這大概是先進國。再看道路,如果路面鋪得密實平整,人行道上每幾步就有株樹,每個街角都有街燈,這大概是先進國。在路上跑的東西,如果大多是四個輪子的車輛,在十字路口憑著交通標誌整齊地來來往往,這大概是個先進國。

    相反的,如果映入眼帘的是糙篷木樁搭湊起來的住屋,道路上一步一個水坑,泥濘滿地,路上擠滿了二、三、四個輪子拼湊而成的交通工具,牛羊豬馬與駱駝在人與車之間穿梭,牛鳴與喇叭震得耳根發麻:這,當然是個「開發中」國家。

    但是這些表象的指標不可靠。你可以湊巧降落在香蕉共和國國王的官邸前面;國王以救濟災民為名目向聯合國借了兩億美元,用這兩億美元在你面前建了一整排光潔照人的高樓大廈,鋪了一條寬大平坦的柏油路,從他家門口直達飛機場,方便他在政變時順利出國。制服英挺的警察站在路中心指揮交通,豬馬牛羊若闖入這個區域格殺勿論。你,很容易被騙的。

    所以你開始觀察細節。最好來一場傾盆大雨,足足下它三個小時。如果你撐著傘溜達,一陣,發覺褲角雖濕卻不骯髒,交通雖慢卻不堵塞,街道雖滑卻不積水,表示地下排水系統與都市計劃配合得相當密切,這大概是個先進國家。如果一場大雨使你全身濘泥,汽車輪子陷在路坑裡,積水盈尺,店家的茶壺頭梳漂到街心來,小孩在十字路口用鍋子撈魚,這大概是個「開發中」國家----它或許有錢建造高樓大廈,卻還沒有心力去發展下水道;高樓大廈看得見,下水道看不見。你要等一場大雨才看出真面目來。

    那麼,如果香蕉共和國也添了下水道呢?你如何分辨先進與不先進?最好的辦法是去辦件事情。你來自天方夜譚,算是外國人入境居留,所以到戶政機關、警察局、外交部幾個衙門去跑一趟。如果你發覺櫃檯前排隊的人很少,櫃檯後辦事的人很和氣,辦事的手續很簡單,兩個小時就辦好了所有的證件,這,大概是個先進國。

    倒過來,如果人多得你連站的地方都沒有,每個窗口都擠著一團冒熱氣的人肉,每個人都努力把手肘往外頂著,像一隻蚱蜢,保護自己眼前一點點地盤;如果好不容易你喘著氣到達了窗口,裡面的人翻翻白眼說:「天方夜譚來的到一號窗口去!」

    而你剛剛才從一號窗口過來;如果在填了兩個小時表格,黏了二十張兩時半身脫帽照片、跑了三個衙門之後,你發覺你所領的證件有效期只有兩個月,六十天之後又要從頭來起……對,這八成是個不怎麼先進的「開發中」國家。

    如果你懼怕辦手續的煉獄,比較輕鬆的,你可以搭一趟公共汽車,最好是那種來往於城市與鄉間的客運。車次頻繁,人人有座位,當然是一個跡象,但是仔細端詳車中的人……如果乘客大多衣裝整齊,彼此見面時或點頭、或握手、或微笑,交談時輕聲細語,讓座給老弱婦孺……不管是大學教授或是農夫、雜貨店的小廝或是美容店洗髮的小姐,個個都那樣彬彬有禮,看不出階級的差別來,這,大概也是個先進國。

    我每天早晨搭車到蘇黎世的市中心,每天早晨在車裡面對的就是這樣一群看不出階級的、彬彬有禮的人----我發覺自己對他們有說不出的厭倦,厭倦他們有教養的微笑、有教養的低聲說話、有教養地說「對不起」、「謝謝」、「再見」。我渴望見到一個不知「教養」為何物的糙地郎,赤著粗大的腳,拎著一個花布包袱,腋下挾著一隻咯咯掙扎的肥母雞;看到街上的熟人忙不迭地伸出半個身子快活地大聲叫喚,笑的時候,露出閃亮亮的金牙;打了哈欠之後,一歪頭就呼呼大睡,發出很沒有教養的鼾聲。

    如果在一車彬彬有禮的人群中你發覺幾十個這樣的糙地郎,那個國度大概就不是所謂的先進國了。他所暗示的是城鄉的距離----經濟上、教育上、生活水準上的種種差異。我對糙地郎的眷戀,是一種羅曼蒂克的念舊情懷,與現實有很大的矛盾。

    要保有這樣的鄉土人物,意味著保有他的生活方式與思想觀念,意味著保有泥濘的道路、積水的市區、擁擠的衙門、浪費生命的繁文縟節。而落後,真正生活在其中,就一點也不羅曼蒂克。人所要追求的,應該是一個高度開發卻又不失人的原始氣息的社會吧?是不是只有天方夜譚里才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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