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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2:06:42 作者: 千尋千尋
舒曼」嗯」了聲,神情恍惚地看著耿墨池,男人剃過須後下巴仍會留著隱約的青根,一個晚上又會冒出胡楂。杜長風的胡楂就冒得格外快,每天早上醒來,他就在她耳根摩挲,他知道她最怕癢。她走了有多久,四個多月了吧,誰給他刮鬍須?老梁?還是瘋人院專門給病人刮臉的師傅?
」你怎麼了?」耿墨池發覺她神思不對。
而此時的天際布滿光彩流離的晚霞,仿佛正月里的煙火,無聲地漾開在半空里,炫目得令人無法直視。暮色漸漸滲起黑,遠處有歸巢的鳥,唧的一聲,掠過被霞光染成暗紅的樹梢,扎進了樹林深處。
起風了,更多的金色葉子自頭頂散落。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她有一瞬間的失神,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想起來了,原來桃李街自家的後院裡,也有這樣一株蒼老繁茂的銀杏樹,樹幹要四個人才能勉強圍抱得起,夏天她最喜歡在樹下乘涼,一邊吃著阿姨冰的甜瓜一邊看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書皮都翻爛了,就覺得她應該就是白流蘇,那她的范柳原又在哪裡呢?少女時期的懵懵懂懂,現在想來,比童話里的王子公主還幼稚。然後到了深秋,金燦燦的葉子緩緩飄落,她手上也許換了別的書,也許還是那本《傾城之戀》,看書的時候,總有小葉子飄落在書頁上,她總喜歡撿起那些小葉子,夾在書里做成標本。那個時候,真是覺得什麼都是美好的,仿佛人生的疾苦永遠不會靠近自己,書里的悲歡離合也跟自己沒關係。
昨夜,她夢見自己回了家,她又回到了那個情竇初開的年紀,杜長風過來找她,在爬滿藤蔓的牆外喚她,一聲一聲,輕輕的,好像生怕吵醒她。她不記得自己應沒有,她臥室的露台正好對著銀杏樹後的那堵牆,金色的小扇子嘩嘩的滿天飛,她幾乎沒看清,他矯捷的身影一躍,就翻過牆來了。
」曼,我來了。」他仰著臉,笑呵呵地跟她說。漫天的小扇子在他頭頂旋轉著飄落,他背著個綠色軍用挎包,輕快地朝她走來。他的身影在恍惚的日光里,仿佛一道青春最美好的剪影,深深刻在她的心上,她仍是不記得,她有沒有跟他說話,只痴了一樣地看著他,仿佛不曾見過他。
傍晚的風很涼,她的身子開始發冷,眼底也浮起霧氣。耿墨池過來扶她:」走,我們進屋去,天快黑了。」
她躺著沒動,仿佛被夢魘住了,連動個小指頭都不能。今生今世,她都見不到那樣的身影了,其實在她十六七歲的時候,從未正面撞見過他,她也從未見他翻過她家院子裡的圍牆。可是為何他突然出現在她十六七歲的夢境中,就像是羅密歐,站在朱麗葉的露台下,仰著臉深情地凝望著她,沖她微笑……夢境太真實,她可以清晰地看見他雪白的牙,還有碎金子般的陽光透過樹葉的fèng隙,像蝴蝶般輕盈地落在他的臉頰上,他的笑容在斑駁的日影里那麼遙遠,她俯身想觸摸他的臉,卻怎麼也夠不著。
多麼悲傷,他曾經那麼近地徘徊在她的周圍,十多年如一日地遙望著她,到他終於出現在她身邊的時候,她的人生卻已經走到黃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上演著離別。只是沒有想到離別的方式會有這麼痛,現在一想到他,胸口就會覺得發緊,透不出氣來,怎麼會這麼痛!
自林然去世,她知道她的世界有一部分東西已經永遠死去,再也活不過來。而現在唯一活著的,是她對杜長風眷戀的心,還有對腹中新生命的希冀。他真的就像是一陣風,初見時是微風,那麼輕柔,以至於她沒有記住那張臉他就消失了;再見時是寒冬的風,他挾著風暴而來,毫無徵兆地將她席捲其中,到了此刻,他已然是呼嘯的狂風,掠過她生命的荒原,留給她的只是一個蒼涼哀絕的尾音。
她想抓住他,已經沒有可能了。可是終有一日,他會明白,她逃跑並非是她要放棄,不,她從未想過放棄,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多想用一生來回報他對她的愛。一生多麼漫長,而她的餘生僅剩一首奏鳴曲,她的生命即將由腹中的骨肉延續,而她的靈魂--正在動情地為他奏響那支《秋天奏鳴曲》,那是他寫的曲子啊,無論他身處何時何地,他都一定可以聽得到……
桐城。清水塘公館。
林希推門而入的時候,文婉清剛給孩子餵過奶,交給保姆抱樓上去睡了。」你來了。」文婉清淡淡地沖他笑,」剛給愛愛餵完奶,這孩子,好能吃,兩百毫升的牛奶喝個精光。」
婉清現在更美了,雖然身材不似做姑娘時那麼窈窕,但她臉上洋溢著母愛的光華讓她更顯風韻。
林希很久沒有過來了,一進門就給她一個擁抱:」婉清……」
婉清有些意外,因為她幾乎記不起,他最後一次擁抱她是在什麼時候。平常他過來,只是坐會兒就走,看看孩子,跟她說些閒話,從未有親密的舉止,連手都不曾碰過她一下。他抱了足有五分鐘,婉清也沒有推開他,怔怔地看著他背後的院子,滿庭茉莉,雖未有花,卻恍然有淡淡的花香襲來。最近氣候有些反常,非常溫暖,茉莉的葉間竟然長出了零星的花蕾。
」茉莉要開了。」她依偎在他懷裡說。
」早該開了。」他回答。
晚飯是兩人一起吃的。長長的餐桌上擺著怒放的白玫瑰,頭頂的枝狀水晶吊燈將整個餐廳照得華麗無比,全進口的銀質刀叉和純白的英國骨瓷餐盤盡顯奢華,只是這樣的奢華因為整間屋子的空寂顯得有些沉悶。愛愛喝過奶就睡了,剛出生的孩子除了吃就是睡,最容易滿足。不像成人,即便是夢境也不踏實,因為摻雜了太多的欲望。
林希脫了西裝,親熱地坐在了婉清身邊,一直體貼地照顧著婉清,給她盛了滿滿一碗湯:」多喝點湯,補身體。」
婉清笑著,眼底卻不爭氣地浮出水汽:」你今天是怎麼了,讓我覺得……好不習慣……」
」對不起,過去對你太冷漠,所以你才不習慣。」林希一邊說著,一邊給她斟上紅酒,餐廳的燈光華麗過頭,不知怎麼有些泛黃,讓他看上去好似眉目清明,但眼底分明有什麼在閃光,」婉清,希望你別恨我。」他這麼說著,端著杯子的手有些發抖,」來,我們碰杯,哪怕只是一晚,你也別恨我,好嗎?」
婉清哽咽:」林希,我從來沒有恨過你。從來沒有。」
」……謝謝。」他一飲而盡。然後,他在黃澄澄的燈影里,跟她說了很長的一段話,他說:」婉清,這世上恨我的人很多,親人、仇人,都恨著我。可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是否--恨我。對不起,明明可以給你一個安定溫暖的家,最後卻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我知道是我咎由自取,但我沒有辦法,我從小就被父親冷落,沒有愛,得不到愛。我拼命去爭取,其實並不是想得到林家的萬貫家財,我只是想要--愛!可是事與願違,我什麼也沒得到,他們不肯給,把我當做狼,將槍口對準了我。是,我是狼,沒有人性的狼,但卻是他們將我從羊變成狼的……我不會為自己開脫,我犯下那些罪的時候,其實已經預見了結果,所以我並不怕……我只是捨不得你和孩子,我的女兒愛愛。這真是個美麗的名字!婉清,謝謝你給了我這份今生最彌足珍貴的禮物,我的生命可以在愛愛的身上得以延續。拜託你,一定要給她很多很多的愛,將你的愛再加上我的愛,千倍百倍地給她,不要吝惜,全給她!不僅如此,你還要教她怎麼去愛別人,怎麼去回報別人的愛,讓她清清白白做人,做一個--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