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2023-09-28 01:45:45 作者: 安妮寶貝
生活此刻呈現出富足,安穩,有餘裕的自由和悠閒。這種環境,對慶長來說很陌生。這不是她所在的階層。但她卻覺得這是人應該擁有的基本生活形態。難道人不應該在清潔而又持有審美的環境中生存,不應該享受到休閒和憩息的樂趣,不應該在有生之年獲得尊嚴、愉悅、物質和精神同等豐足平衡的滿足嗎。赤貧,揪斗,咒罵,掙扎,污髒,醜陋。這不是常態。
他的妻子,馮恩健。穿桑蠶絲曳地小禮服,相貌平平儀態優雅。
腹部高高隆起,即將坐飛機回去溫哥華等待分娩。孩子也一起帶走。
一個12歲男孩,一個5歲女孩。即將還會有一個男孩出生。Fiona安排的攝影師已抵達,在大廳壁爐前給他們全家合影。這照片一經刊出,無論如何,都會提供分量十足的一針符合主流社會價值觀的強心劑:
男人要成功。女人要嫁一個成功男人。成功的生活就該是這樣。
派對上全是她不認識的陌生人,很多西人,各自湊對說著各式外語,香檳。自助小食,鮮花,燭台,衣香鬢影,歡聲笑語……Fiona平素接觸和浸淫的,就是這樣的氛圍吧。如此這般聰明漂亮的女子,名牌大學畢業,努力改造自己,試圖得到認可,最終目的也不過是要嫁一個高於自身階層的男子,得到另一個階層的生活。
Fiona熱衷戀愛,但不持有固定戀愛關係。她清楚自己所求。骨子裡她是一個縣城少女,希望嫁到一個可以託付終生的男人。這個男050
人不能是她日常生活觸手可及的普通男子。他們無法帶給她超越現有水準的生活:轉換國籍,帶去國外,讓孩子上國際學校,住別墅,開名車,每年國外度假旅行,光鮮社交派對,可炫耀的身份和地位……如果僅僅只是在上海買套房子,買輛車,她自己就能做到,不需要幫助。劇烈改造所付出的艱辛代價,務必得到相應回報。她29歲,比慶長還年長兩歲。卻的確真心實意愛慕和相信這一切,熱血刮心,從不屈服。
幾年來,身邊男人來來去去迅急熱鬧,最終沒有一個可以結婚。她在慶長面前,從不掩飾對婚姻的野心。但是,慶長看著大廳和花園裡或站或行的光彩男女,這些眼神流動目光冷酷的男子,她想,這些人如果想要一個婚姻,也絕對不會是為了迎合Fiona的需求而產生。但努力精彩如Fiona,又憑什麼不能獲得她想要的男子和人生。也許這正是她的不甘願所在,因此Fiona總是需要竭盡全力地活著。
而慶長只覺得人生起早落夜,無限疲倦。
攝影師拍完照。她做完採訪補充內容,工作任務完成。什麼也沒有吃,獨自喝下好幾杯香檳,臉頰發紅,心有微醺。穿梭過身邊一路愉悅輕快的紅男綠女,只想找到一個角落安睡。
繞過泳池和花園,經過大廳自助餐檯,沿樓梯走上二樓。
051
樓梯靠左走廊深處位置隱蔽的客房,暫時空無一人。小小房間藍白基調,櫻桃木地板被長久日光曬紅,灰藍色真絲帷幔和手繪壁紙風格清雅。走進附屬衛生間,一處舒適潔淨的空間。藍白色瓷磚,鍍金框橢圓形鏡子,彎曲木腿支撐大理石台面盥洗台。中國老式拙樸瓷碗裡,放著手工製作植物香皂。她再次擰出冷水,用雙手捧住,潑到臉上,對著鏡子凝望自己。
慶長很少化妝,不抹香水,不看女性雜誌,不戴飾物。沒有穿過高跟鞋,不熱衷修飾,無謂對男人作出取悅依賴的姿態。她不是以女性美或女性特徵作為重要的人。這是一扇在她生命中被關閉起來的門。勞作,遠行,香菸和烈性酒,刺青,戀愛,思考,閱讀,這些能帶給她刺激。她需求自然的質地和屬性,始終如此。
在媒體圈子裡工作長久,看慣各種虛頭把戲,虛浮膨脹。玩樂它是一回事,被它愚弄又是另一回事。如果不參與集體狂歡,就會被孤立。美與鄭重被定義為矯情造作,惡劣醜陋卻能引起群情亢奮。這是一個顛倒的時代。人們迫不及待消除清潔的緩慢的樸素的真實的存在,卻在虛擬、幻象、謊言、盲從、攻擊之中志得意滿。
她看著鏡中女子,輕聲問,你疲倦嗎。孤單生活時日長久,卻並未讓人完全失去戒備。她並不接受形單影隻,只是靈魂伴侶一直沒有出現。
推拉式木格窗鋪設出寬大窗台。脫掉球鞋,坐在窗台上。窗外是屋後花園,夜幕低垂,次第亮起燈火。隱約有孩子的嬉戲、西人英文052
以及音樂、狗吠的聲音傳送。院子裡栽種大片桂花樹,她因此得知剛才穿過花園,空氣中馥郁芳香來自何處。白色印度細麻窗帷把這一塊區域包裹,形成狹小空間。幼時,當她難過或困惑,總想覓得一處隔絕空間隱匿。衣櫃,大箱子,窗台,任何角落。這種把世界遺棄脫身而去的狀態,有讓人上癮的意味。
此刻她臉貼著玻璃,在角落裡感覺到安全。也許這是她應該存留的位置,之外的風光不是她的。房間裡暖氣充足令人倦怠。她睡去,並且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在某種警覺中她驚醒。
天色漆黑,花園燈火閃耀。窗簾被拉開,窗台敞開無餘。男子坐在一把安娜皇后風格扶手椅上,雙肘搭著扶手,默默盯住她。樓下客廳和游泳池花園傳來音樂喧笑,扑打起伏的陣陣潮水。他們兩人,如同沉沒於暗藍大海底處。又仿佛搭乘一艘已離港駛向夜色的大船,幽暗兩岸燈火漸行漸遠。人世被擱置,今生被遠遠推開。她的內心突然格外鎮定。
赤腳下地,摸到球鞋慢慢穿上。被他觀望,心安理得,置身於此仿佛正是為了等待他一路循跡而來並最終把她捕獲。
他說,睡得可好。
她說,還可以。如果你不在,也許還可以更久一些。
他說,據說動物有本能找到最適合睡眠的角落,完全憑靠一種直053
覺。
她說,你也找到了。可見這並不是什麼獨到本事。
他說,現在下樓去吃點東西。逃避只能一時,不可能是長久。
她一定聽到過有人用這樣的方式說話。在一個陌生房間裡,與相識不到10個小時的男子,發生這般直截了當的對話。仿佛他們是失散很久的愛人。仿佛他是前世為她在棺木上灑落泥土的人。仿佛他是層層流光轉化之中,給予她軀體的父親和經由她的軀體分娩而出的男嬰。
一聲不吭,跟隨在他身後下樓。他帶她到餐檯,拿過白色盤子,挑選三文魚、義大利軟質奶酪、橄欖、數顆新鮮樹莓,又倒一杯白葡萄酒給她。這些食物,每一樣正中她心意。她把食物端到角落邊桌上,一言不發,開始進食。他倒了一杯相同的白葡萄酒,看著她,慢慢啜飲。
10
事後多年,想起與許清池的相見。她想這個相見最終的作用,是幫助對方在這個由規則、秩序和客觀性結構組合的現實中,找到一個接近真相的位置。但並非接近彼此的真相,而是接近各自的真相。來到一個正確位置,以此看到退卻中日趨微弱的光澤,出人意料熊熊燃燒起來。這樣拼盡全力,這樣俯身投入,等待花火熄滅之後,昭示出各自本質的凜冽和空洞。他們各自的出現,挾帶特定意義。這是在很遠很遠之後的道路上,接近終點,回頭看望,才能明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