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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1:45:45 作者: 安妮寶貝
    用鑰匙打開門。20平米房間,單人床,寫字桌,一把椅子。牆麵粉漆剝落,懸掛一幅黑白照片複印作品。往日歧照舊貌:底矮小樓,小街道騾馬擁擠,各類挑擔或步行的路人神情木然。衛生間抽水馬桶污跡斑斑。搪瓷浴缸和浴簾餘留暗色污斑,是血跡還是嘔吐物無從分辨。盥洗池鏡子邊角碎裂,我伸出手掌,擦去鏡面薄薄一層塵土。

    013

    打開臨河小窗,外面是流淌的桂河。一條黃昏暮光中平靜的大河,閃爍隱隱波紋,呈現悶濁灰綠色。

    清風樓往昔的雕欄畫閣邀請昂貴的工匠精工細作。門前用時鮮花束搭起巨大花架。走廊上懸掛紗質燈籠,布滿奇花異草。嚴格挑選過的茶和酒,令人流連忘返。歌伎年輕貌美,技藝精湛。客途中的旅人,所得慰藉不過如此。人生短暫,快樂難求。歡歌輕舞,且度今宵。一座酒樓曾集中匯聚人對現世所能持有的欲望和熱情。

    如今。往昔榮華和風情煙消雲散,一去難回。

    它成為藏污納垢之地。

    每一個夜晚。夜半時分,過道里有高跟鞋和雜亂足音移動,年輕女子如同魚兒暢遊在夜色里。長時間封閉無聲的房間,此刻釋放出喧雜聲響:爭執,毆鬥,交媾,粗暴碰撞,吃吃笑聲,歇斯底里的大聲叫喊,酗酒之後男子的囈語,不明所以的哭泣,起鬨,呼應……從不安寧。如同一處樹木幽密野獸出沒的森林,一片空曠無際風聲呼嘯的沙漠。夜色點燃簇簇燃燒火苗,以熾熱騷動,突破白日庸碌乏味。

    即使有人在走道里疾呼救命,或有女子大聲慘叫,也從不會有人出來察看或試圖阻止。我在枕頭底下藏了一把水果刀。

    014

    當然,半夜如果門外有持續輕聲敲門,只能屏住呼吸不發出任何聲音。

    在這樣的處境中,於某天深夜11點43分,我依舊在電腦上清晰打出第一段文字:

    當她感覺自己逐漸老去,如果試圖分辨與以往最為本質的區別,無非是看待事物的眼光發生變化。仿佛突然之間眼睛被擦亮。有人這樣比喻年齡跨越過30歲的心得。以此看見幻象以及妄想的無處不在,看見事物在一種慢慢毀壞過程之中。毀壞到一定程度,虛空破碎,單純完整的初始再次呈現。這是一次漫長的周而復始的循回,其長度和密度超越人所能計算。這是屬於時間的奧秘。

    寫作具備一種與個體之間密不可分的危險關係。

    寫字樓白領,辦公室里熱火朝天,一旦打烊,即刻回歸日常生活,與工作撇開瓜葛。寫作者,在寫不出任何一個字的時候,生活也只為寫作而存在。即便沒有在書桌前打開電腦,獨自在街巷遊蕩無所事事,做著一切瑣碎事務,一個寫作者的軀體、心、頭腦,仍與內心那團簇簇火焰互相糾纏、聯結、搏擊。

    寫作性質,使它的從事者註定被擱置在結構化社會機制之外。他們獨自工作。這是一種孤獨的處境。關於孤獨,有個日本禪師比喻,它是習慣每天早上洗冷水澡的人,打開水龍頭接受第一次衝擊時仍會渾身顫抖的激靈。是這樣的存在。與它迎頭碰撞心有戒備,不會消亡,不會麻木,也無法迴避。

    015

    在被長久的孤獨衝擊和與之默默依存的過程之中,我看到面容呈現變化。眼神,唇角,表情,舉止,線條和輪廓,一種持續的緩慢的最終鮮明確鑿的凸現:抑鬱寡歡。格格不入。對峙。退卻。

    有3年時間我無法寫作。無法在電腦里打出完整的一行字。遠離人群,也幾近被世間遺忘。

    當我開始質疑寫作,其本質是一種自我懷疑。也許,我覺得自己老了,喜歡舊的逝去中的事物,喜歡復古的端莊和單純,不接受新興改造、科技、俗世愉悅、衍變中的價值觀、時髦、流行口語……所有被熱衷被圍觀被跟隨的一切。也不信服於權威、偶像、團體、組織。

    周遭種種,令人有錯覺,貌似精力充沛更新換代,內里卻是被形式重重包裝的貧乏和空洞。

    作為一個寫作者,我承認自己興趣狹隘。在計程車上如果聽到電台播新聞,一定要求關閉。我不關心前赴後繼與時俱進的一切。略帶封閉的生活有其必要,從而過濾掉多餘的資訊、概念、觀點、見解,及一切以種種面目出現的俗世方式和規則。物質再昌盛,科技再發達,不能讓人感覺到作為自我存在的真實質地。人類雖試圖做出種種狂妄和幼稚的逃避,但地球上任一區域的人,不管他在摩登都市還是在天涯海角,在生命存活前提下,必須關注的問題,只能是如何發現並面對自我結構的真實性。

    016

    大而無當虛假繁榮虛空破碎的一切,只是表象和形式,不是根本和方向。也許可以用來填塞時間的縫隙,卻對心靈沒有引領。個體因為缺少安全感,趨向由集體和潮流中隱匿和消亡自我,究其實質是一種意志和獨立性的虛弱。

    雖然置身貌似喧雜沸騰的時代,我是職業作者,卻在一段時間裡完全失去方向。不知道該怎麼寫,寫些什麼,以及為什麼而寫。這三個問題足以讓一個鑽牛角尖的寫作者頹唐營生,無所作為。這證明很初級的一個道理:人其實最終只能被自我打敗。

    我的自我迷失於對這個時代的惘然和不相宜。那段時間,無所事事,所能做的事情唯剩下閱讀和走路。

    埋頭於一堆古書之中,都是死去的人留下的文字。風俗,人情,工藝,建築,戲曲,詩詞,歷史,醫藥,傳奇,食物,紡織品,街道結構……豎排繁體的舊書藏匿被掃蕩的時間,如同一次殊遇,進入深邃嚴格具備想像力的文字之中。進入它所建設和構築的世界。此中具備優雅而篤定的當下感,妙不可言。這樂趣持續如此長久,仿佛可以與人世隔離。如同一艘渡船,從此地到彼岸,獲得一處空間。來自午夜床邊一冊發黃書籍,來自所有古老的舊的事物。

    我懷疑自己曾在那些世代里生活過很久,輪迴多次。它們的訊息餘留在意識里,是深埋的沒有知覺的礦藏。寄生的肉體則如大海中漂017

    遠的空瓶,不知歸處,一無所用。在所置身的時代,我像一個來到異國他鄉的人,沒有根基,沒有找到故鄉,卻渴望真實的美的存在。哪怕它是破損的,受傷的。

    比如,一座被廢棄的城。在故紙堆中打發時日。然後在行囊里塞進一份地圖。

    歧照。地圖上描出它的位置,一座位於平原地區果核狀地形的城市。一千年前,地球上最為繁華隆重的一座城。生活其中的人民,擁有清雅簡潔的高標準審美,出神入化的手工藝技術,靈活而公正的商業體系,以及對所創造出來的富裕生活極度縱情奢靡的享受心得。即使來自西半球遙遠他方的旅行家,抵達此地,也驚嘆於它所帶來的目不暇接和內心震撼。

    這座東方城市,洋溢塵世煙火安穩富麗的氣氛,是人的樂園,美的迷宮。同時,它如同一枚在腐爛之前熟透飽滿的果實,散發出竭盡全力山窮水盡的芳香,知道自身在時間剝落中搖搖欲墜,朝不保夕。

    古都,最終將以死亡的形式存在。斷絕改造的通道,停滯不動,以不進則退的方式存在。歧照與其他小心翼翼呵護維持的古都不同,它是一個被摧毀的不復存在的城市,只留下一個地點。它被戰爭洗禮,被河流泛濫大水反覆淹沒。河水退卻之後,淤泥把整個城市封存。新的建築,在舊的屍體上重新營生。像一個容器,換了無數種的酒,液體漏失乾涸,連氣味也已嗅聞不到,堅不可摧的容器卻依舊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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