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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1:30:03 作者: 衣冉
精巧的宮室,除皇帝和朱晏亭之外,便只門口幾個內監,個個臨壁而站,臂搭麈尾,眼觀鼻鼻觀心,直若木雕。
這些都是跟隨大駕東巡的內監,早已見慣了各種場面,便有驚濤掀於心,面上皮肉也一動不動。
雖情感不昭於面目,內監連頭髮絲兒上都是眼睛,一面呆若木雞,一面也密切注意著殿堂內的情況,等候隨時召應。
朱晏亭在御前無諭起身這個動作,讓數人從頭皮繃到了足底。
燈火煌煌,照她面上。
她已洗去東來的滿身塵埃,身著齊地的輕紗軟緞,每一絲頭髮都被細細挽進了髻簪中,烏雲垂墨發,鳳目暈丹色,動搖之間,楚韻幽生。
她眼帘微垂,輕輕揖禮,聲音響在空曠殿堂里:「陛下不願見我長跪陳情,臣女亦實不願一而再、再而三觸怒聖顏。方才一跪,乃是請罪。」
「請罪?」齊凌審視她片刻,慢慢轉回身,將自己手中把玩的一把長劍擱回蘭錡架上,背對著她。
「阿姊這次,又是請什麼罪?」
「又」字咬得微重。除此之外,聽不出任何情緒,只能看見他肩膀,因撫玩架上長劍微微垂下。
朱晏亭目凝他肩頭,朱唇輕啟----
「請我棄家離鄉、孤行百里、千方百計、不惜利用陛下的猛士,也要來嫁給您之罪。」
「咔」一聲,幾乎在她尾音說完的瞬間,皇帝手握的長劍鐔口猛的一震,鞘脫劍出,流出璀璨劍光,劍刃磨得削薄,經千錘萬鑿,光可鑑人,燈火下,照出了他身後女子微揚的熠熠鳳目。
他緩緩轉動劍柄,看見她美艷得不可方物的面龐映劍、映刃、映目。
皇帝看著劍面上自己的臉,竟是在笑。
「也就是說,今日之事,都是你主使的。」
「是,我父逼婚,我遠驅李弈為我報信,再焚丹鸞台,僅以我身,孤身來投陛下。」
劍光中,她眉目沉靜,斜飛入鬢的眉壓著倒映燈火的眸,回答得無片刻遲疑。
李弈今天的事,若是他自作主張,其心可誅,他必死無疑。
而若是受朱晏亭的委託,變作她想嫁給皇帝的手段,卻又是另一番味道了。
「阿姊好大的主意啊。」齊凌笑贊。
他慢慢側過身,眉梢一揚,玩笑一般將一直在手中把玩的劍輕輕搭上了朱晏亭的肩膀,春水一樣的光華瀲灩的劍刃,與她裸露紅衣之外的羊脂粉頸極為相配,劍身流水一樣在她的肩頭磨人的慢慢來回。
只像是玩心忽起的少年,語氣也是溫和的。
「你已得先帝密旨,當知君無戲言,朕斷無悔婚之理,連衣裳都吩咐人給你做了,你何不守約留章華待嫁?」
「回稟陛下……」朱晏亭下頜被劍光倒映得雪白一片,嘴唇上也無血色,她微微垂首,若有所思的望著頸畔兵刃,眉眼在劍光里顯得有些單薄:「我母過世前,切切叮囑我不得將密旨宣於他人,我父逼婚,我能奈何?」
「你這話不盡不實。」齊凌未收那劍,有意輕輕將手一送,劍刃貼過去,只差一寸便進咽喉,能見她喉嚨微微滾了一下。
「你已見過朕,也託付了賊人與朕,為何不坐守章華,而要多今日之一舉?」
朱晏亭眼睫微顫了一下,抬起眼來,定定望著他:「陛下可知?那日辭別陛下返家,我父便認定我那夜與男子廝混,將我幽禁沙渚之上,迫我出嫁。婚期就定在這幾日,倘我不遣李弈來尋、渡不過雲澤、見不到陛下,此刻已是雲澤之下的一具屍骸了。」
不知是不是「屍骸」二字觸動了皇帝,他執劍的手下垂,眉目中出現了淺淡的幾不可查的困惑。
他能聽出來,朱晏亭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字字誠摯,情真意切,毫無破綻。
然而總有某個地方,隱隱的不對勁。
然而殿內燈火煌然,愈顯得她形單影隻,雙肩伶仃,孤袍逶迤----他忽然就心軟了,先帝已經下密旨給他定下的未婚妻,未來的皇后,卻被逼迫到焚燒宮台、孤行百里,前來尋找他。
三載須臾,曾在長公主治下強大的章華國已不復存焉,連宮室都被她的女兒親手焚燒,百官罷黜,刀兵入庫。
曾經與臨淄國一樣強盛的章華國,破滅得唯一存留下來的就是這一個巫山楚地養出來的女子了……紅衣一襲,孤零零的站在他身前。
他堅硬眉目逐漸瓦解冰消,眼眸漫上溫和之光,長劍「噌」的一聲送回了架上的鞘中。
下一刻,輕輕攜住了她袖底的手。
冰涼如玉,指底還有汗,一握,粘膩的一片濕。
齊凌一抬手,內監會意,送來巾帕。他取巾在手,翻過朱晏亭的手掌,輕輕替她楷拭掌中的濕潤,濃密眼睫,覆住了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唯餘下看似溫潤的玉面。
「阿姊這樣緊張?」
朱晏亭輕輕攤開手,微張五指,以便他手中的巾帕能擦到指縫裡。
她低聲道:「天威深厚,我一庶人,不懸劍已令人懼,更何況陛下還想殺我。」
齊凌只笑不言,擲開巾帕,重新握住了她的手:「你非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