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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1:21:34 作者: 眉如黛
    戴端陽拉著我,臉上似乎紅了一下。我兜著一兜的糖,忽然也不敢看他:「該走了,李哥還在找----」端陽彎下腰,把我掉的那幾塊糖都撿起來,嗤了一聲:「李孟齊……」我正要一腳跨過紙杯,聽見李哥的名字,愣愣地看了他一眼。

    端陽站起來,剝開糖紙:「吊點滴的時候碰到他,他說起你們以前的事,要我好好照顧你。」我伸長了手,要從他手上把剩下的糖搶回來,結果卻攪得更多的糖掉在地上。

    端陽把剝開的糖果塞進我的嘴裡:「我車裡還有好幾袋,別急。」等我把他餵的那塊吃完了,才發現太親昵了。

    端陽腳上沾滿了沙粒,一直沾到挽起的西裝褲腿上。他把手交叉著墊在腦後,輕輕地笑了兩聲。

    「他說以前你幫人搬箱子,一路搬一路罵,忙幫得不少,就是十句話有九句話是假的,只有不怎麼開口的時候,才知道你在幫忙。」我臉上微微發燙,想讓他別說了,戴端陽反倒越說越上癮:「他說你中學性向就被人看了出來,遭了不少罪,膽子也變小了。」我連糖也不要了,揮著拳頭要讓他閉嘴。

    端陽壓低了聲音:「他還說,那時候一直以為你喜歡的是他,心裡很高興,後來才知道不是……」我突然懵了。

    戴端陽用力拽著我,輕聲問:「錢寧,你真的喜歡我?」我心裡難受得厲害,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只覺得腦袋嗡嗡地響,端陽還在問:「我真的是你第一個……」我一把推開他:「我那時候把地址都告訴給你了,等了幾周你也不來,現在問這些還有什麼意思。」端陽睜大了眼睛:「什麼時候的事?我溺水住院的時候?我回到宿舍,才知道你搬走了,連你去了哪裡都不知道。」我遲疑地說:「我放在樓下信箱裡的。」

    他也是吃了一驚:「沒有,錢寧,信箱裡沒有。我根本找不到你,當時一肚子氣,要是知道你給我留了地址……」他突然頓在那裡,我們幾乎是同時明白了過來,大學一個宿舍共用一個信箱,八成是別的舍友看我不順眼,把我給他的信扔了。

    我們半天沒有說話,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見戴端陽小聲說:「這兩天,我去找過你媽媽。」我木訥地聽著,第一個想起的居然是只養我到十八歲那句話,轉瞬之間,又想起她每一次的眼淚,女人往往比自己想像中堅強,男人則剛好相反。

    端陽握住了我的手,幾不可聞地說:「她問我錢寧在哪,為什麼不肯回來?」我使勁地想掙開端陽的手,他硬是不放,飛快地說:「大學交換的時候就是向她打聽到你在那所學校,畢業後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找錢寧。她也在找。」我終於不掙了,只是瞪著他。

    端陽臉上一紅,低聲說:「我都知道了。」

    我愣愣地回了一句:「什麼?」

    紙杯里的蠟燭燃燒了好一會,燒融的蠟又凝固在杯底,露出一截焦黑的燭芯,燭焰在夜色里越拉越長。

    我定了定神,才聽見端陽在耳邊說:「伯母說,下個月想接伯父回去住。我們也回去看看吧。」我的手哆嗦了一下,戴端陽看我越掙越厲害,就一直摟著我,直到我脹痛的腦袋慢慢平復。

    我輕聲說:「你見過我爸了。」

    他點了一下頭。

    我嗓子又開始疼,忍著疼說:「那你就該知道……」我站得筆挺,卻笑得比哭還難看:「瘋子有多可怕……」端陽小聲地說:「不可怕,錢寧。」

    他還沒說完,我就嚷嚷起來:「可我不要你來可憐!」他看著我笑了一下,眼睛都笑得彎彎的:「可憐?什麼亂七八糟,錢寧,你真是……」我皺著眉頭問:「你喜歡我哪一點?」

    端陽笑著說:「每一點。」

    我揪著他的領口咬牙切齒地問他:「你給我認認真真地說!哪一點值得你喜歡!」我吼得急了,喉嚨不配合,低著頭得咳了一陣,才說:「你明知道的,我已經唱不了了。」他突然往前走了一步,用手輕輕地環住我。

    我臉上漲得通紅,卻仍不肯放棄瞪視他。

    戴端陽放輕了聲音:「錢寧,我這次回去,向伯母問起你休學兩年的事。你猜她說了什麼?」我愣在那裡,嘴張了張,喉嚨里發出嘶嘶的聲音:「說了什麼?」話一出口,又覺得自己上了鉤,慌忙補上一句狠話:「肯定不是什麼好話!」「她說錢寧住院的時候受苦了,」戴端陽用從未有過的溫柔語氣,輕聲說:「也說起出院後複診,醫生要你說說以前的事,你說了一大堆,總共只出現過兩個人的名字,一個叫錢寧,一個叫戴端陽。」端陽低著頭,眼睛卻亮晶晶的:「問你別的同學叫什麼,你都不記得了。」我罵起來:「沒有的事。」

    戴端陽認認真真地看著我:「那你當著我的面,再說一次?」我下意識地說:「這有什麼!小時候我們住在同一棟筒子樓,六層樓高,兩頭是公用的廁所,你老穿著一件花毛衣……」我突然噤聲,鐵青著臉,試著把前二十二年的故事再倒一次帶。六層高的筒子樓,在單雙槓上餵我吃年糕的端陽----我忽然不知道該接什麼話。

    那時候在醫生面前費力地想了半天,結結巴巴地說了好長一段,以為巨細靡遺。直到今天被他一說,才發現那麼多苦辣酸鹹的事,往外倒的時候,只剩下兩個人的名字。

    我比最蹩腳的導演還蹩腳,開拍了二十二年,最後只拍下了兩個人。

    我想了半天,強笑起來:「幸好分手了。不然除了爸媽,我這一輩子……」只記得他。

    「我現在比過去強多了!除了李哥,還記得好多人,像琴行的,歌廳的……」我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直到端陽試探性地握住了我的手,我才停下,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戴端陽,這不算什麼。」我悻悻地說:「我這是病,我嫌他們煩。」我頓了一下,才說:「不像你。」過去二十多年,我只想著一個戴端陽,他腦袋裡裝了多少人。

    端陽靜靜地看著我,忽然狡黠地一笑:「你承認了?」我愣了好久,才聽見他輕笑著問,「我在意的人,承認他也在意我了嗎?」我下意識地要搖頭,聽見端陽把聲音放得更輕了:「我喜歡的人,承認他也喜歡我了嗎?」「我不值得你喜歡,」我臉漲得通紅,只想讓他把說過的話收回去:「我爸瘋的時候都變成什麼樣了,戴端陽,你是不知道!」他針鋒相對:「我知道。我還知道錢寧的。」

    可他明明知道,這次被人制服了,還會有下一次。

    每一次想起將來的變數,都讓人不寒而慄。

    我沖他吼著:「遲早會變的!」

    他攬著我的手緊了一下:「那為什麼我還在想你。」我傻傻地讓他抱著,一時忘了去掙。

    端陽的手帶著簡直能灼傷人的溫度:「皮膚四個月更新一次,肝細胞一年,肌肉兩到三年,骨頭七年,誰不是每天在變,誰不是一天變得比一天老……」我罵了他一句:「別說些我聽不懂的!」

    端陽輕笑了一下:「可我一直在想你,我一直都喜歡你,我哪裡變了?」我愣在那裡,只聽見端陽說:「你也一樣,哪怕是真瘋了,只要你還喜歡我……」我忽然聽懂了他的意思。

    我乾笑了一下:「我瘋了,就不記得你了。」

    我又想起我爸,他怕水,他帶我游泳,他拿著筷子蘸了酒餵我。

    他不記得我了。

    戴端陽回了一句:「這次回去,伯母說要接伯父出院。」我不耐煩地打斷:「你說過了。」

    端陽沖我笑了笑:「先前忘了告訴你。伯父的病開始好轉了,一直在問小糙在哪。」我眼眶忽然紅了,使勁瞪著頭頂黑漆漆的天空,月牙已經不見了影子,烏雲密布,細小的雨滴慢慢地落在了沙地上。

    端陽認認真真地在問我:「你瘋了,就不喜歡我了?」我罵了一句:「我怎麼知道。」

    端陽想了好一會才說:「我不怕你瘋了,我會帶著你,到處找醫生,到處去問,誰能救我家錢寧?」我被他抱著,聽見他說:「只要錢寧也愛我。」這場雨開始的時候並不大,我昏昏欲睡地坐到端陽車子裡,雨水從車窗外一道一道地滑落,到了他住的酒店,端陽把房卡塞到我手裡,小聲說:「你先上去吧,我停車。」我應了一聲,推開車門,門童就撐著傘小跑過來,把我一路送到門廊。戴端陽一踩油門,車燈閃了兩下,開始倒車。

    我看了他好一會,才從大堂坐電梯上了六樓,用房卡開了門,又把那張薄薄的卡片插進取電孔里,開燈,脫鞋。主人房裡只有一張大床,書桌上擺著電腦,攤開的財經雜誌里夾著一張照片。

    我把照片拿起來看了好一會,才記起是兩家人去公園划船的照片,所有人都在對著鏡頭微笑。

    我拿起電話,給李哥報了平安。

    戴端陽回來的時候,我已經洗完了澡,裹著浴袍坐在床上。端陽臉微微一紅,也進了浴室,不久就從裡面傳來嘩嘩的水聲。我就這麼坐著等他,直到他穿著浴袍出來,我才開始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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