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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1:21:34 作者: 眉如黛
很快,歌廳領班從椅子下面找到了丟失的錢包。
我一手拿熱毛巾敷著臉,一邊扶著李哥站起來。
戴端陽啞著嗓子,叫了我一聲:「錢寧。」
我突然眼眶發紅。
有許多事情流水一般在眼前淌著,用手去撲,卻被掩埋,去掬,卻無法嚴絲合fèng地攏緊雙手。多少年了,我甚至記不起我們什麼時候開始磕磕絆絆,只知道突然就吵了起來。
眼前仿佛有一場大霧,我們拼命往前走,以為這樣就能靠近。卻忘了漸漸會走偏,到頭來背對著背,因為拼命地前行,所以不停地遠離。
背對背站著,只看得見自己的委屈,要怎麼摟在一起?
我沖他笑了笑,裝作心平氣和,渾不在意,毫不生氣。
我想這次是真的結束了。
等我傷好了,李哥又問了我一次:「真的結束了?」我說:「真的。」
就在那天晚上,戴端陽帶著兩瓶紅酒,客客氣氣地登堂入室。
我目瞪口呆,不敢從客房出去,卻被李哥拉出去。
李哥說:「我叫他來的,你怕什麼?讓他徹底死心。」三個人就這麼圍著一張茶几坐了幾分鐘,戴端陽伸出手,把茶几上的相框拿起來,那是我跟李哥一起彈吉他的照片,他仔仔細細地看了一會,才把相框放回原位。
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廚房裡水燒開了的聲音,連忙站起來進了廚房,我聽見李哥問他:「留下來吃飯嗎?」戴端陽語氣還算從容,只是聲音啞了:「好,我知道幾家不錯的外賣電話。」李哥笑了兩聲:「讓錢寧做飯吧,你也嘗嘗他的手藝。」我站著廚房門口,愣愣地看著他們。
李哥抬起頭,沖我放輕了聲音說:「錢寧,你說呢?」我連忙點了一下頭,又匆匆地進了廚房,拿米勺搖了兩勺米,再用清水篩了兩遍,扯過干毛巾在電鍋內胡亂擦了兩把。
戴端陽過了很久才說:「做飯,他真是……」
我知道他又要說我變了,站在明年望今日,說不定又是一場面目全非。
他的聲音真是啞得不成樣子了,我把冰箱翻了個遍,想找出什麼清熱潤喉的東西來,又去摸菜刀,忽然聽見端陽又說:「錢寧說話總是沒遮沒攔的,他要是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你別放在心上。」李哥笑了兩聲:「他都不怎麼說話了。」
我的手顫了一下,差點碰在刀口上。
嗓子啞得說不出話,也許倒是我的福氣。過去總是腦袋一熱,話脫口而出,脫口而出了才後悔,這一生都毀在嘴上。
那邊久久的沒有吭聲,李哥又補了幾句:「他不說話的時候,反倒好懂了,對嗎?」「一句好聽的話都不肯說,誰能猜到他有多在乎。錢寧,呵,真是……」鍋里的油正好滾了,萊倒進鍋里,發出呲啦一聲輕響。我把快流進眼睛裡的汗胡亂擦了,匆匆做好了幾道菜,盛滿了飯,邊著下飯的榨菜一起端出去。
端陽拿筷子的手一直在抖,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夾了一筷子菜。
我沒有一點胃口,對著榨菜扒了幾口飯,看見他夾著菜,愣愣地在看我的吃相,心裡忽然一陣絞痛。
我不明白我怎麼了,像是不明白沙漠裡為什麼還會流出水來。
李哥看了他一眼,一雙筷子在碗在攪了兩下,卻不動口,沒過一會又把碗放回桌上。
戴端陽這才把菜送進嘴裡,嚼了一會,又往我碗裡夾了一筷子瘦肉,我像看砒霜一樣看著飯碗裡多出來的東西,嘴唇張了張,又把東西撥回了他碗裡。
李哥一動不動地坐著,忽然說:「錢寧,累了就去休息吧。」我像得了赦令一樣,趕緊應了一聲。剛想站起來,端陽突然伸出手,在桌子底下死死地拽著我的手腕。
我臉色慘白,被他拽得又坐回椅子上,椅子悶響了一聲。
李哥聽見動靜,又叫了一遍:「錢寧?」
我原本還在掙,被這聲喊嚇得一個激靈,只好坐著不動。
我不敢看他的臉。
他的手像鐵箍一樣,掌心冰涼,沒有一點溫度。就這樣僵坐了好一會,我再去抽,戴端陽才慢慢地把手鬆開。
三個人悶坐著扒了一會飯,那幾道菜只有戴端陽在吃,排骨鹽放多了,又咸又澀,青菜炒老了,又苦又干,我學了幾年,還是只知道把東西炒熟。端陽把最後一點剩萊都撥進自己碗裡,囫圇地咽了下去。
我還是手腳冰冷目不斜視地坐著,只聽見李哥嗤笑了一句:「以後都吃不到了,多吃點。」我登時打了個寒顫。
端陽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謝謝招待。」
他用手費力地捋了一下襯衣上的皺褶,走到玄關,彎下腰兩下穿好了鞋。等他出了門口,我才發現他外套還擱在椅背上,猶豫了一下,才拿著外套出門。
戴端陽並沒有走遠,就站在樓梯的轉角處,看見我下樓,把我往下連拽了幾級。我扶著他才站穩,想把衣服遞給他,端陽卻不接,只是死死地盯著我,半天才輕輕地叫了一遍我的名字:「錢寧。」他手上的力氣出奇的大,嘴唇哆嗦著,叫得一句比一句輕:「上次是我錯了。」我不敢看他,只想把西裝外套給了他了事,端陽卻不鬆手,一遍一遍壓低了聲音叫我:「錢寧,我不相信。」我不知道他什麼意思,胡亂地搖了下頭,端陽啞著嗓子說:「別走。」我背上幾乎汗透了,使勁掙脫了他的手,往後退了幾步。
戴端陽聲音變大了一點,仍然在克制著:「錢寧,別回去了。」我簡直像在看一場鬧劇,誰還敢相信戴端陽的謊話。
端陽拉著我反反覆覆地叫:「錢寧。」
他屏著呼吸靠過來,想把我的腦袋按在他的肩窩,我用力甩開,卻不肯朝他揮拳頭,那件外套在拉扯中皺成一團。
戴端陽趔趄了一下才站穩,眼睛裡有著細細的血絲:「你忘了我嗎?」我死死抓著樓梯扶手,怒火騰地竄了起來,眼前的一切反而變得模糊不清。他要是還恨我趾高氣揚、欺善怕惡,我已經狼狽至此,又何必窮追猛打!他還忘不了什麼?我有什麼值得他再騙一次!
戴端陽拉不動我,停下來,茫然地看了我一會,像是疑惑我的無動於衷。他疑惑地看著我,半天才說:「錢寧,我是來找你的,我已經想明白了。」他想了半天才說:「糾結過去誰對誰錯,沒有必要。」讓他說出這一句,似乎已經受了天大的委屈。我用力把手掙脫出來。
端陽愣了很久,才問:「過去的事,只有我一個人放不下?」他的聲音突然變大了:「我和他不一樣。錢寧,這次我不要你做事,我不用你委屈自己。我們再試一次,你朝我發脾氣,你罵我,只要你高興。錢寧,我和他不一樣。」我腦袋裡一陣暈眩,幾乎站不穩,有人從背後叫了我一聲:「錢寧,怎麼還不上來?」我聽見李哥的聲音,急著要退回去,嗓子沙啞得不像話,只能費力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跟端陽解釋:「誰能一輩子包容誰的壞脾氣。戴端陽,你回去吧。」第十章
端陽的手心變得冰涼,沉默了好一陣,才幾不可聞地笑起來:「果然是錢寧。」李哥把我往後扯了一把,看著他下了樓。
回到屋裡,關上門。李哥一個人在房間裡練琴,我想去收拾碗筷,卻使不出一點力氣。
明知道沒有希望,卻抱著希望;背道而馳,卻想著同行。李哥從裡間出來的時候,看到我使勁揪著自己的頭髮,一把撥開我的手,口氣不善地說:「去休息。」我又揪了幾把才訕訕鬆了手,目光呆滯地站在原地。
李哥把我往房裡趕:「別想了。」
我走了幾步,又停在那裡,強笑起來:「李哥,我就剩幾個月,你多擔待。」我咽了口唾沫,小聲接了句:「我治病的錢都放在抽屜里,到時候……」他捏在我後頸的手用了點力氣:「再胡說八道大耳光抽你。」我不吭聲了,關了房門,一個人待著,努力想該想的事,偏偏異常吃力,不需思考的問題又轉得飛快。思緒像撲向滅蚊器的蚊蟲,剛剛藍光一閃,啪地一聲便身故。
我仿佛要被這種難以控制的思維給撕裂了,就這麼一個人坐到入夜,頭還在痛,推開門出來,客廳里只開了一盞立燈,電視上那場球賽才踢到半場,李哥就這麼坐著睡著了。
我拿起一旁的毛毯給他蓋上,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走向歌廳的那條路,因為少了單車,變得異常難熬。街上沿路的商店大多數都拉下了鐵卷門,落葉稀疏地鋪在道路兩側,我把衣服領子豎起來,一個人又走了一段,一直從歌廳的後門走到正口。
歌廳里傳來喧譁的人聲,音樂聲仿佛變得模糊起來。我站在門口,探著腦袋往裡張望,沒有在客座上找到那個人,他沒有再來,就這麼枯站了一會,只覺得從頭到尾都涼透了。
我使勁地捏了捏鼻骨,強打起精神,拿手擋著鼻子,又從嗆人的菸酒味里穿出來,一個人在街上漫無日的地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