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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1:21:28 作者: 眉如黛
    飼主激動地直哆嗦:「小搖錢樹你怎麽瘦成這樣,我去打盆熱水給你洗洗!鬱林你從哪裡找到的!」另一個人只是跟著輕輕地笑,柔和得能滴出水來:「維維你坐著,我去打水。」

    我看著那人端著臉盆,接了半盆涼水,然後彎下腰,把熱水瓶的木塞旋開。滾水從瓶子裡嘩嘩地倒出來,熱氣氤氳。飼主他姘頭蹲坐在辱白色的水霧那頭,模樣出奇的好看。他一邊倒著水,一邊用手在盆里攪著試著水溫,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抬起頭,微笑著說:「好了。」

    我聽見飼主那顆心咚咚地跳著震耳欲聾,他拎著我兩隻前爪顫顫巍巍地走過去,一個人按著我的腦袋,一個人按著我的屁股,把我按進臉盆里揉來揉去。飼主他姘頭說:「維維你坐著,我來洗。」飼主耳朵不知道為什麽紅得發亮,嘟嘟囔囔地抱怨了一句:「少羅嗦。」

    我陷在肥皂泡沫里,滿天白花花亂飛的肥皂泡。有一個泡泡黏在飼主的臉上,飼主瞪著眼睛,臉上一片空白,過了好一會,才想到要用手肘去擦。他姘頭比他快了一步,早早地伸出手,用麽指輕輕地替他抹掉了。

    陽光正照在那個人臉上,連指尖都發出朦朧的白光,細細的浮游生物在一柱柱光柱里飛舞、陽光下,那人英俊得驚心動魄無與倫比。我泡在溫水裡,知道飼主又往這溫柔的陷阱里多陷了一步,來不及懸崖勒馬早就萬劫不復。我不恨飼主蠢了,只恨這儈子手裝得太好。我恨一切裝得太好的人,既然遲早要撕下面具,開頭何必如此這般地投入,既然開頭全心全意全情投入,後來又放什麽手。他們坐在臉盆的兩邊,像是一對毛絨絨的雛鳥,歡歡喜喜地蜷縮在自己的窩裡,以為這個窩就是一整個世界。

    足足兩三個月,窗外時不時下幾場忽大忽小的雨。這幾天天亮得格外的早,他姘頭還是留在這過夜,雖然頂得是輔導的名頭,誰知道門一鎖,是不是在掛羊頭賣狗肉。我在他們緊縮的門外繞了幾圈,又竄到院子裡,用爪子攀著爬上了金錢桔的花盆。飼主的窗台就在咫尺之遙的地方,我後腿鼓足了頸,猛地一蹬,硬生生躥上了去。

    老式窗栓長滿了鐵鏽,窗戶關不攏,正好便宜了我。等我收腹提臀,好不容易從窗fèng里成功擠進去,渾身上下都像在泥里打過滾,全都是蛛網灰塵。進了房間四下一看,桌面上竟然真擺滿了輔導書,幾大本練習冊攤開放著,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算術過程和紅勾紅叉。

    他們總算還做了一些正經事,我一邊高高興興地這樣想,一邊從書桌上跳下來。天剛蒙蒙亮,柔和的陽光正照在那兩人臉上,他們緊緊摟著,蜷曲在單人鐵架床上,蓋著同一條毛毯被。飼主的腦袋費力地擱在那人肩窩,睡得正香。

    我跳上床,努力想把自己塞進他們兩個胸膛中間,那裡暖和,可這兩個人摟得死死的,恨不得像變形金剛一樣合體,我怎麽擠也擠不進去。弄了半天,氣得在飼主耳邊直叫喚。我喊,天亮了,太陽曬屁股了,飼主打著呼嚕,動也不動;我又喊,著火了,著火了,飼主揉了揉眼睛,很快又睡得比死豬很沈;我想了半天,突然靈光一閃,湊到他耳朵邊上嘀咕,你睡得流口水了,趕緊起來擦一擦。

    折騰了半晌,沒想到醒來的不是飼主,倒是飼主他姘頭。他頭髮難得亂糟糟的,端正俊秀的臉上一副睡眼惺忪的表情:「怎麽大清早就開始喵喵叫。」他伸出手,想揪著我脖子後面的軟肉把我拎起來,我奮力掙扎,死不受辱,那人這才訕訕收了手:「它看上去哪裡聰明了。」

    飼主找不到抱的人,手摸了半天,也迷迷糊糊地跟著坐起來。愣愣地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他姘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又夢見我考鴨蛋了。」他姘頭連連搖頭:「至少也有五十分。」

    飼主又長長嘆了一口氣,他一口氣吐得真長,簡直讓我害怕他大腦缺氧了:「五十分,唉。」說完往後一倒,又準備睡了。他飼主下了床,套上鞋,不聲不響地去門外打了一盆水,把毛巾揉濕了,然後坐在床沿,一點點替飼主擦起臉來:「別睡了,聽話。」

    飼主半天才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哼了兩聲:「萬一我考不上大學怎麽辦。」坐在床頭的那人靜了一會,彎下腰,輕輕地親了一下飼主的額頭:「有我在呢。慢慢來,不急。」

    飼主躺在床上,像挺屍一樣,眼珠子卻晶瑩透亮,在眼眶裡滴溜溜地直打轉:「郁木木,我想跟你上一個大學。」

    那人聽了這句話,過了好久,才伸出手,用力揉了揉飼主的頭髮:「維維。」飼主笑嘻嘻地咧著嘴,眼睛彎得像兩個小月牙,笑意從眼睛裡一點一點地透出來:「別人都說大學那幾年才是最帶勁的時候呢,我還想跟你一塊。」

    他姘頭聽了這句話,臉上的表情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傻子。」他蹲在床邊,彎著腰,把飼主整個人都輕輕地摟在懷裡。

    飼主紅了臉,也想把手環在那人背上,又不好意思真環上去。那兩條細細長長的胳膊在半空停了一會,又生硬地轉成伸懶腰的架勢:「好了木頭,別摟了。」

    他看那人摟著不放手,乾脆一推,瀟瀟灑灑地坐了起來:「你好好教,我也好好學。來,別愣著。」飼主像是打了雞血那樣,蹦蹦跳跳地從床上下來,穿衣洗臉洗漱洗漱,很快就精精神神地坐到桌前,把習題簿子全數攤開:「不就是考試嘛,我還能真怕了它不成。」

    他們自從起來,幾乎就沒正眼看過我,我縮在被褥里,哀哀地叫了兩聲,見沒人理我,又在毛毯上滾了兩圈。

    飼主也就算了,連飼主他姘頭也是一個德性。只要兩個人一對上,眼睛深處就會發出光來,滿臉的笑,渾身像是有使不完的勁,說不完的甜話。我總聽人說海枯石爛死去活來這才是愛,像他們這樣一見面就犯傻,也許真的只是犯傻了。

    我藏在床底下,等天黑了,那兩個人睡熟了,我又偷偷地從床底下爬出來。我踩在他姘頭的胸口,靜靜地打量他們,月色出奇的漂亮,他們傻乎乎的睡相被月光一照,仿佛真變成了挺拔的小橄欖樹和香噴噴的小茉莉樹。我把蹭得髒兮兮的貓爪子用力按在他姘頭的臉上,小聲嘀咕了幾句,犯傻其實也挺好,你要好好對他。

    不然就讓你霸王別雞雞。

    我想把故事就停在這裡,永遠長不大的飼主和永遠犯傻的飼主姘頭,可我只是貓,誰會聽我的旨意。那年高考成績一出來,教室辦公室外面就擠滿了查分的人,他姘頭成績考低了,飼主倒是發揮超常,每科的成績都只差沒批註上豐收喜慶。沒過多久,考了差不多成績的這兩個人,果真收到了蓋著同一個學校紅章的錄取通知書。

    那一天,飼主笑得像朵花,他衝進屋子裡把我舉得高高的,像拋皮球一樣的四處亂拋,又被我箍得緊緊的走到哪裡都揣著,像揣著寶寶的袋鼠他媽,要不就是海馬他爸爸。他不斷地叫著我的名字:「富貴!小心肝寶貝蛋你是我的財神我的幸運星,你是我的搖錢樹和聚寶盆!」他也有把我放在地上的時候,扔下我一個,自己跑到鐵架床上不停地蹦躂:「上一個大學!一個大學!嚴維我太佩服你了,你就是個天才!」

    他一邊這樣吼,一邊把自己外套脫下來,像個電風扇一樣在頭頂呼呼地舞著,一邊蹦一邊舞:「噢噢噢!噢噢噢!」他姥姥耳朵不好使,隨他在一邊胡鬧,直到門外有門鈴聲的時候,飼主才趕緊從床上跳下來,胡亂套好衣服,用手理一理頭髮,然後才一路小跑去開門。

    他姘頭站在門外,一臉忐忑的問:「收到錄取書了嗎?」飼主故作矜持地點了一下頭。他姘頭顯得更緊張了,壓低了聲音問:「維維,是什麽學校,跟我一樣?」飼主佯裝鎮定地又點了一下頭。

    那人一下子激動地紅了臉,死死地抓著飼主的手,直過了半天,才輕輕地吐出一句:「維維,真好,真好。」我看見飼主眼睛出奇地亮,臉上也罩著薄薄的一層紅,臉上的表情卻別彆扭扭:「這有什麽,也值得你高興成這樣。」

    他們躲躲閃閃地對望了一會,突然都撲上去摟成一團。那人把飼主微微舉了起來,嘴裡還在說:「真好。」幸虧周圍沒有人。我看見他姘頭眼睛裡面裝滿了不加掩飾的狂喜只差一步就會眼眶泛紅,那塊一直壓在我心口的石頭忽然一松,這兩個傻乎乎的人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我英明神武用情至深,他那一刻只比我差一丁點。我信他是真喜歡,我不信的是老天爺的眼睛。

    不是因為他們後來老了,而是這樣相愛也不能到老。

    那一天,我還像過去一樣窩在紙箱裡。箱子裡堆了幾件飼主穿舊了的衣服,衣服上全是飼主的味道。鑽進衣服里做的夢,總夢見一棵棵樹開滿了透明的花。我睡醒的時候,屋子裡沒有一個人,結滿灰塵的燈罩懸掛在天花板上,燈泡從燈罩里掙脫出來,露出屁股上連的那一根電線,燈罩晃一下,我的心就跳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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