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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1:21:28 作者: 眉如黛
我聽見自己喉嚨里咕嘟一聲咽了口唾沫,仿佛看見一條活潑窈窕鱗片金光閃閃的鯉魚一邊搖晃著自己的魚尾,一邊興致勃勃地邀請一隻貓。屋外響著很溫柔的雨聲,層層漣漪一層推著一層。那人聽了飼主的話,把沾了雨水的外套脫下來掛在手臂,被飼主牽著往裡屋走去。
我連忙從窗台上跳下來,緊緊地跟上去。明知道那兩人鎖了門,還是不死心,貼在門板上用爪子使勁地撓。過了一小會,飼主才探出半個腦袋,氣喘吁吁地說:「小寶貝蛋自己玩去,老子干正經事呢。」
我用腦門拱著門fèng,一邊旋著腦袋一邊往裡面擠,弄了半天,還是被飼主推了出來。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一道道閃電把烏雲撕開。外面越是電閃雷鳴我越是心驚肉跳,他太蠢了我不放心,只聽見屋子裡傳來飼主的罵聲:「我要在上面!」
隔著一道門,另一個人什麽都不說。飼主還在罵:「憑什麽啊,你不是也說喜歡我?」我隔著嘩嘩的雨聲,聽見那人低低地叫了一聲:「維維。」周圍的聲音似乎都靜了,我怕得厲害,飼主愣頭愣腦的,我怕他真上了當,於是拼命撓起門。
鐵架床吱吱晃著,扭打的聲音小了,別的聲音又大了起來。過了好一會,飼主壓低了聲音說:「那你輕點。」我突然叫了出來,門上全是我的爪痕。飼主在門裡面一邊疼得厲害,一邊沖我喊:「富貴!富貴你別叫了,心肝肉到外面玩去。」
我叫了一陣,實在叫不出來,只好呆呆地看著門。直到雨聲小了,他姘頭才慢吞吞地擰開門放我進來。飼主坐在床上疼得直哼哼,掀開被子自己往被子裡看:「媽的出血了。」我的眼睛突然一片血紅,猛地撲上去,把鋒利的指爪都亮出來,奮力撕咬,破皮見血,一個勁地往他姘頭身上招呼。
那人疼得愣了一愣,也只是捂著手上的傷,輕輕甩了我兩下,想讓我鬆開牙關,別再掛在他胳膊上。倒是飼主慌了神,幾乎從床上滾下來,破口大罵:「富貴你欠揍是不是!」我心裡疼得厲害,渾身像是軟成麵條,再也掛不住,只好鬆了口,灰溜溜地癱軟在地上。
這一刻我不再是搖錢樹,聚寶盆,我成了一隻壞貓,惡毒的貓。飼主胡亂穿上衣服,翻出紗布,要替他姘頭止血,那王八蛋卻說:「維維,我沒事,你好好躺著。」我見過飼主和人打架鬥狠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地回來,那麽多次也不像這一次,他臉上露出天塌了一樣的表情。飼主說:「木頭過來。」
那人老老實實地過去。飼主拿著繃帶在他手上繞了幾圈,把被子掀開一角:「逞什麽強,一起躺著吧。」我幾乎要哭出來,在床下嗚嗚的叫著,也想跟上去,卻聽見飼主說:「看來這疫苗還真是不能不打,平時再聽話,一發起瘋來比誰都狠。」
我聽得一個哆嗦,從耳朵涼到腳跟,心裡有千般的委屈。飼主把他姘頭的頭髮揉得亂糟糟的,又輕聲嘀咕了一句:「你別跟富貴鬧脾氣啊。」我恨不得冷笑,他不就仗著把我撿了回來,要是真比誰容貌俊美,文武雙全,品性純良,我未必會輸。我鬥志滿滿的時候,卻聽見那人說:「怎麽會,它只是貓。」
我一時顧不上反應,像是兩軍對壘的時候,天上突然降下來一個大巴掌,狠狠一耳光,抽得我滿眼金星。飼主下意識地說:「富貴是只聰明貓。」我剛要像打了勝仗的將軍那樣把尾巴翹起來,就聽見飼主回過神,瞪了我一眼:「你還得意了?」我從地獄到天堂到地獄,像只喪家之犬,惶惶地夾著尾巴。
飼主問我:「你今天咬他,明天咬誰?」他一擼袖管,衝著我說:「乾脆咬我!來啊,往這裡咬。」我心裡想,我怎麽會咬你,是他欺負你。我想起他辛辛苦苦洗得那些床單被褥,心裡就一陣一陣的抽疼。我知道他不喜歡,只是他愛得太過了,才一時昏了頭。
到了吃飯的時候,飼主他姘頭從外面買了吃的,先把飼主餵飽了,又走到我前面,拿出一個炸得香噴噴的雞腿放在我嘴邊,低聲說:「吃吧。」
我看著他裹著紗布的手,恨不得再咬上幾口。那人好像把一切都算計好了,他像伺候皇帝一樣的伺候飼主,在單車後座上墊上軟墊,按時出現在樓下,從早到晚研究貓愛吃什麽,更研究吃什麽東西對長痔瘡的人好。飼主每天被伺候得暈頭轉向,就差認為自己傷得妙傷得好了。他不像我郎心如鐵,在我心裡飼主比雞腿哪怕是一百個雞腿還要更加重要,我一邊啃著雞腿一邊這樣想。
後來他再登門入室的時候,我越發殷勤地堵在門口,那人早早地把食物提在手上,一看見我就雙手奉上。飼主每次聽見動靜從裡屋風風火火地趕出來,都恰好看見那人蹲在門口低眉順眼地餵貓。漸漸地,飼主就坐不住了,他揪著我脖子後面的軟肉,悶聲悶氣地教訓我:「你下次想吃好的儘管找我,欺負他干什麽。」
我知道飼主是捨不得這人破費,恨得牙痒痒,也只能按捺不發。那兔崽子還在一旁添油加醋:「沒事,維維,我也很喜歡小動物。」在飼主看不到的角落,我和姘頭的視線在半空交匯,眼神一個陰鷙一個妒火中燒。
我故意從容地後退幾步,站到飼主腳邊,抱著飼主的褲管蹭了蹭。那無恥的入侵者我的情敵飼主的姘頭看得愣了一愣,這才接著說:「多傻的小動物我也喜歡……」我氣得發抖,我的飼主倒是明顯地咽了一口唾沫,喃喃著說:「鬱林,你人真好。」
我仿佛看見飼主像只醺醉的傻貓,迷迷糊糊地往他姘頭的方向走了幾步,不由悽厲地叫了起來。飼主嘗試把我趕到院子裡,小心翼翼地哄我:「富貴,我們兩個要商量正經事。你去外面轉轉,說不準能逮著耗子呢!」
這種哄小孩的話,飼主也能說得一本正經的,活脫脫是個藉故應酬實則尋花問柳的負心漢。我心灰意冷地出了門,留他們兩個在屋裡。大院的門沒鎖,恰好留下一條一貓寬的窄fèng,我從fèng里擠出去,回頭又望了一眼飼主鐵鏽斑斑的窗台,再見了我的小白棗,再見了我心愛的小茉莉樹,你勇敢的寵物就要去遠航。
我夾著尾巴死氣沈沈地沿著街道不停地走,前幾天的暴雨已經過去了,只有凹凸不平的地方還殘留著一點積水。兩邊的行道樹綠意濃濃,在地上灑滿了巴掌大金燦燦的光斑。路上偶爾趴著幾個玩彈珠的小屁孩,他們看見我一個一個失魂落魄地瞪大了眼睛,很快就追了過來。
「是只小貓。」「好小的貓。」我走幾步,他們就跟著挪一步,不時地拿嫩綠的小樹枝捅捅我,我亮出爪子,他們還不跑。這和我想的不一樣,要換成飼主,我只要喵喵叫兩聲,他會像打了雞血似的蹦蹦跳跳地趕過來,嘴裡一疊聲地說:「小尾巴小心肝小心肝肉,是不是渴了餓了累了乏了想睡了,來我給你唱歌我逗你玩。」
我只離開了幾步遠,就開始有一丁點的想他。
那些小孩嘰嘰喳喳吵鬧不休:「抓住它!別讓它跑了!」我被莫名其妙地追著,拼命逃竄,哀哀地叫。他們追得氣喘吁吁,忽然學聰明了,一邊跑,一邊撿起石頭往我身上丟。我怕得厲害,把全身的毛都豎起來,弓著背,齜著牙,瞪著眼睛。我心裡喊著,飼主,飼主,他在春江花月夜我在十面埋伏,這讓我傷透了心。又苦苦熬了一段路,實在筋疲力盡,跑也跑不動了,看見路邊有一排排的垃圾桶,連忙躲進去,只過了兩三個月的錦衣玉食養尊處優,我又被打回原形。
飼主總喜歡一邊逗著我,一邊給他姘頭講笑話:「從前有一條狗,小日子過得滋滋潤潤的,於是心裡就想,飼主給我吃給我穿給我住,難道他是神?又有一隻蠢貓,小日子也過得滋滋潤潤的,它心裡也在想,飼主給我吃給我穿給我住,難道我是神?」
我在垃圾桶里蜷成一團,瑟瑟發抖,直到外面的人走了,才敢出來。方才跑得太快,早就不認路了。這一次負氣出走,足足在外面流浪了半個多月,好不容易摸回眼熟的街道,就看見馬路對面站著一個人,皮膚白皙,鼻樑筆挺,眼睛漆黑清澈,像是灌木叢里優雅地生出了一株喬木。
那人看到我,呆了好一會,才說:「富貴?」他大步走過來,把我拎起來摟在懷裡:「怎麽瘦成一把骨頭?」我認得這是飼主的姘頭,想撓他幾爪子,全使不上勁。他一路摟著我了那個眼熟的院子,上了眼熟的樓梯,用眼熟的鑰匙開了眼熟的門。飼主正蹲在牆角,無精打采的,這人靜靜走過去,跟著蹲下來,許久才說:「維維,你看我撿到什麽了?」
我傻傻地看著飼主,飼主仰著頭,傻乎乎地回看著我。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猛地跳起來,啞著嗓子地叫了兩聲: 「富貴,富貴。」他額邊全是細密的汗珠,在衣角上搓了搓手,才屏著呼吸,張開手把我抱過去,眼睛裡光芒萬丈:「真的是富貴,小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