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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1:21:28 作者: 眉如黛
    嚴維一睡醒,發現自己清清慡慡地躺在床上,鬱林在一旁瞪他,不由一邊傻笑,一邊接過鬱林泡好的牛奶。

    都沒想過變數來得這麽快。

    崔東在面對嚴逢翔的時候,同樣的幾句話反覆的說。他坐在辦公桌前,嗓音沙啞。

    「我送他回家,安慰了幾句,看他沒再哭,就下樓,想買點熱菜,給他填肚子。走的時候還聽見他在彈鋼琴,我不知道他會想不開。」警衛科的人很快把檯燈座下的小型答錄機取了出來,半個煙盒大小,電池耐用,能存兩天的聲音,不斷的覆蓋之前的記錄。嚴逢翔在辦公室,打開裝著這個小東西的透明密封袋。

    他端詳了一會,按了播放鍵,崔東的視線釘死在上面。沙沙的聲音一直持續著,間或有隱約的狗吠聲,小孩的哭聲。

    像是嫌這無意義的篇幅太過漫長,嚴逢翔在手裡擺弄了好久,終於調到後半部分。鋼琴聲斷斷續續的,勉強能聽出是蕭邦的即興幻想曲。

    他愣了會,又往前調了點,聲音扭到最大,是崔東說話的聲音。

    「我下去買點吃的,想吃點什麽嗎?」

    錄音里,嚴惜沒有回答,嘶嘶的雜音持續了一分多鐘,然後是下樓和關門的聲音,崔東離開了這棟別墅。

    在這之後,屋子裡響起了細微的腳步聲。聲音從書房走出去,掀開琴蓋的悶響模糊不堪,但鋼琴聲卻清清楚楚。

    憂鬱與焦躁的快速旋律,如同睡在海上,海浪一波一波地襲來。下一瞬就會沉入深海的恐懼,讓人額上布滿了汗。

    音樂很快又舒緩了下來,像沐浴在陽光里,被溫柔地包裹著。

    在沙沙的雜音里,這首即興幻想曲像是有了魔力,它清晰,準確的敲打在神經上。從答錄機里伸出手,強迫別人的耳朵做它的共鳴器官。

    直到琴聲再一次海浪滔天,烏雲籠罩,徬徨的樂章撕破靜謐。崔東知道嚴逢翔幾乎想關掉它了,這怪物般的音樂,讓人無法聯想到嚴惜損失嚴重的聽力。

    等一切安靜下來,鋼琴蓋「砰」的一聲合攏,甚至讓人抖了一下。嚴惜結束了他最後一次演奏,但這兩個人都知道這還不是終結。

    他的腳步聲往廚房走去,停留了四十秒鐘,估計是挑選好了他用來割脈的那把水果刀,緊接著,回到了書房,拉開椅子的悶響,他坐了下來,在這裡割了第一下。水聲滴落的聲音,並不是很快,這一刀並不深。

    就在這個時候,錄音里第一次錄進了嚴惜的聲音。他喊了聲:「鬱林,我疼。」之後是十多秒的空白,崔東顫抖著,眼前幾乎重現了嚴惜坐在那裡,可憐兮兮的,環顧四周的模樣。他習慣性的找著鬱林,只是這一次,沒有人應他了。

    嚴逢翔突然伸手關掉了答錄機。

    崔東呆坐在那裡,聽見男人說:「我想去看看嚴惜。」他這才回過神,「小惜還在重症病房接受觀察。再過幾天,等過了危險期……」嚴逢翔點了點頭。

    「鬱林人呢?」誰都能看出嚴逢翔動了真火,「你把錄音拿給他聽聽。」聖誕的氣息像水霧一樣籠罩在城市上空。櫥窗前擺滿了各式的聖誕花圈。天氣喜怒無常,時不時yín雨大作。

    鬱林捧著包好的小禮盒,從店裡出來的時候,地上已經積了薄薄一層積水。

    看著自己鋥亮的皮鞋踏落下去,不但濕了鞋底,很快,連鞋面上也落了些雨點,不由抬頭,往天上望了一眼。

    頭頂漆黑一片的天幕,雨滴像是發著光的銀線,千萬條,紛紛揚揚毫不吝嗇的跌落下來。

    嚴維在樓上看到鬱林狼狽地冒著雨跑回來,連忙下樓,撐開傘,把他接進去。

    大廳的燈暗著。鬱林輕輕打了個噴嚏,鞋子陷進門口新置辦的地毯里,留下暗色的浮水印,但不久便會乾的。

    被打濕的額發貼在白皙飽滿的前額,鬱林一邊解著領帶,一邊把它們往後撥著。

    他聽見嚴維怒氣沖沖的罵聲:「幹嘛老亂跑?」鬱林朝他笑了笑:「我去買東西。」

    嚴維瞪大了眼睛,朝他伸出手,「買了什麽?」鬱林的禮物收在口袋裡,他一邊笑一邊躲,「到聖誕就給你,別搶。」他過了會,看著嚴維還緊緊跟在他身後,特意把禮盒拿出來,在嚴維眼前一晃,又放進電視櫃的抽屜里,輕笑著:「我先放在這,不許偷看。」嚴維想把抽屜拉開,被鬱林輕輕拍了下手,不滿地瞪著鬱林抱怨起來:「你故意的吧,誰忍得住。」他走去找了塊大毛巾,把鬱林兜頭罩住,粗魯地擦起他的頭髮。

    鬱林在毛巾下悶笑著:「外面好冷。」

    嚴維的動作停了下,空閒的那隻手抓著鬱林冰涼的左手,替他暖了一會,然後不耐煩地說:「右手呢?」鬱林悶笑著,把右手也遞給他。

    他們像兩隻小雛鳥,緊緊地挨在一塊,以為自己的窩就是一整個世界。

    崔東連按了幾次門鈴,才等到屋裡的人打開房門。

    嚴維看著崔東,愣了一下。

    崔東先開的口:「鬱林在你這裡吧,我知道他一定在。」嚴維默默地看著他。崔東猶豫了一會,把一個小型答錄機從公事包里拿出來,「你能讓他聽聽這個嗎?你們……你們一起聽也行!」他低聲說:「如果他肯去看看嚴惜,嚴惜一定能……」嚴維緩慢地接了過去,嘴唇翕動了幾下,想說些什麽,鬱林已經把門關上了。

    鬱林的手按在鐵門上,過了一會才發現嚴維手上拿著的東西。「維維,把它丟了。」「沒事,聽聽吧。」

    「丟了。」鬱林說著,伸手來搶。

    嚴維後退了半步,「木頭,你說過你不走的。」鬱林停在那裡,過了會,點了點頭,「我不離開你。」嚴維噗嗤笑了:「那還有什麽可怕的?」

    嚴維坐在沙發上,按下了播放鍵,小答錄機里開始響起沙沙的噪音。那兩盞亮著的壁燈在一片漆黑里微不足道,外面雨勢漸漸大了起來。窗戶被風用力吹開,外面划過一道閃電。照得黑夜如同白晝。

    按下去的播放鍵輕輕彈了出來,錄音放完。周圍只剩下嘩嘩的雨聲,嚴維僵坐在那裡,哆嗦了一下,彷佛有冰冷的雨水撲濕臉龐。「你去看看吧。」鬱林叫著嚴維的名字。「維維。」

    嚴維抵著腦袋笑:「我沒事。」

    鬱林說:「你信我會回來嗎?」

    嚴維說:「我信。」

    鬱林這才站起來,有些猶豫的往門口走去。

    嚴維跟在他後面,低聲問:「木頭,我們的座位坐第幾排,你還記得嗎?」鬱林說:「第四排,你坐在我旁邊。」

    「還有運動會的時候,背後貼的號碼牌……」

    「都記得。你跑我前面。你是一零四,我是三十七。」鬱林看著他,沉默了一會,終於下了樓。

    雨水飄進來,地面膩滑不堪,隨時會滑倒的恐懼感,讓人喘不上氣。

    鬱林下了樓,崔東的車還在樓下等著,一看見他,就打開車門。嚴維在陽台上呆呆望著。又是一道閃電,把街道照的慘白。暗紅色的車燈一閃,漸漸沒入黑夜。

    嚴維的腳陷在月季花叢里,進了一鞋的泥水,他彷佛看見他們伏在跑道上,背後的號碼牌被風呼呼地鼓滿,發令槍砰地炸響,白灰騰起,跑道像地毯一樣被人一掀,人情不自禁地向前倒去。

    他站在那裡,心裡冰涼一片。

    鬱林坐在病床旁。崔東看著戴著氧氣面罩的嚴惜,握著他的手,眼眶發紅。

    他們這樣坐了很久,看著躺在床上臉色蒼白雙目緊閉的嚴惜。

    彷佛又看見嚴惜坐了起來,等著鬱林帶飯,一口一口吹涼了餵。

    彷佛又聽見了嚴惜歇斯底里哀求的聲音:「我離不了他,鬱林是我的空氣。」彷佛又聽見嚴惜在問:「如果我做過什麽錯事……」「鬱林我怕。」

    他總是仰看著鬱林,一前一後,小孩學步似的跌跌撞撞地跟著,直到鬱林停下來等他。

    最開始,誰也沒當真。

    嚴維把沙發上弄髒的布罩拆下來塞進洗衣機的時候,又發了一會呆。

    平安夜的時候,鬱林還是沒有回來,嚴維走在外面,穿著深灰色的寬領長袖,外面是同色的長外套,用的都是柔軟貼身的布料,顯瘦。樓下的店鋪都擺著一排聖誕花,它們像著了火,和玻璃門上的跳躍的燈光連成一片。

    一對對年輕情侶戴著滑稽的紅帽子,站在路旁等著鐘樓的鐘聲敲響。廣場正中間是一棵兩層樓高的巨大聖誕樹,上面裝飾著大大小小的彩燈彩帶。

    十二點的時候,煙花綻放在樹頂。青年男女在煙花綻放的天幕下接吻。

    嚴維仰著頭,看著天空,那些五顏六彩的光落在他眼睛裡。

    等他低下頭的時候,看到周圍接吻的情侶,愣了一會。

    他過了很久,悄無聲息地把手藏進自己溫暖的口袋。

    嚴維回到家,上網訂了一張機票。半夜把行李清進一個行李箱,在沙發上坐到天亮。他在耶誕節的那天,開始做大掃除,換上乾淨的沙發罩,洗淨池子裡的髒碗,收好那套備用的牙刷,翻出舊報紙和透明膠帶,把可能被灰塵侵襲的地方都一處處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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