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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1:21:21 作者: 眉如黛
    那女人愣了一下,然後把掌心裡握著的手,緊了又緊,連聲說了好幾句:「好,好……」

    蘇陌默默看了,只是笑了笑,在前面領著。

    幾人到了那商業街上,蘇陌暗自打量何授母親的目光,那女人哪怕多看一眼櫥窗里的衣服,他都趕緊搶進店裡,叫服務員拿下來看。她看中的衣服什麽的,大多都是那種飽暖厚實的,不多,更不貴,蘇陌總是努力的講價,直講到那女人眼裡有了差不多的那種神態,才掏錢付了。掏錢的時候,女人眼裡總是有些尷尬的意思,蘇陌就一直和何授眨眼睛,直到周圍電昏了一圈老少,何授才終於開竅過來,和他母親說了一句:「媽,他先墊著,別擔心,回去我會還他的,我們總是這樣。」

    那女人這才放心下來。

    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三人去的是吃家常菜的地方,但地方大,難得是乾淨,特別是那種小包房,往那一坐,空調一吹,伸直了胳膊和腿,坐得很舒服。蘇陌嘴幾乎沒停過,他從來不是一個多話的人,可這時候他硬著頭皮努力說,一邊說還一邊笑,努力地接那女人說的每一句話,後來覺得臉皮都有些抽筋了,他輕易不上什麽飯局談判桌,除非是什麽上千萬的單子,可也從來沒有這樣的費力討好過。可後來眼睛瞄到何授一臉感激涕淋的表情,又覺得不是那麽辛苦了。

    他只覺得心痛,那樣討好而卑微的笑容。於是偷偷從餐桌下握了何授的手,緊緊握著。另一隻手照常往另兩人碗裡蝴蝶穿花一樣遊刃有餘地夾菜,嘴裡還來上一句兩句:「阿姨,我們說到哪了?」

    何授覺得這個時候,心跳得厲害。

    後來吃飯吃到一半,那時何授母親正對何授講家裡的事情,她說:「阿授,這幾年家裡過得好了,你不要擔心。」

    何授嗯了一聲。

    女人又說:「欠的錢都還清了,如今再沒有人上門要錢了,日子過得舒坦了。」

    何授還是嗯。蘇陌覺得有些奇怪,後來發現何授手心裡都是汗,再一看,他臉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汗水,臉慘白一片,嘴唇死死的咬在一起,手不停地顫抖。蘇陌腦袋裡轟的一聲,知道何授癮上來了。

    他記得何授說過,中午一次,晚上一次。可這時他臉上還是要強笑著,說些有的沒的事,然後輕輕地拍一拍何授的背,示意他先去洗手間洗把臉。

    何授捂著嘴,躬著身子一路小跑出了包房,蘇陌裝作無事一樣對著女人疑惑的目光,估摸著過了幾分鍾,蘇陌就站起來,笑著說:「阿姨,何授該不會是掉廁所里了吧,您先吃著,我去看看他。」

    聽到女人哎了一聲,趕忙跑過來,衝到廁所,又把廁所門後面擱的那個「廁所維修中」的牌子拿出來,擺在門前,這才進去了。

    進去的時候,看到何授死白著臉,不停地用冷水洗臉,身子卻軟軟地往下滑,趕緊上前抱住了。何授仿佛見了救星一樣求他:「我不行了,給我點,我不行了,一點就好,不然我這個樣子,不能出去見她了。」

    蘇陌惡狠狠地跟他說:「你求我救你,你這樣我怎麽救?我告訴你,你媽就在外面,你想想你媽,你怎麽忍心吸這個!」

    何授渾身一顫,臉色慘白著,只是看著蘇陌說:「蘇陌,我難受,好難受,救救我,救救我……」

    蘇陌狠狠吸進去一口氣,想著時間過去了,那女人該著急了,當下從口袋裡拿出那包東西,放在手心裡,何授不敢去碰,只是可憐兮兮地看著蘇陌。

    蘇陌一手握空拳,一手握紙包,一臉認真的跟何授說:「吶,選只是手,是白粉,選這個,你可以現在就抽,愛多少抽多少,我不管你。」

    蘇陌舉起另一隻手,說:「選這隻手,你一點白粉都抽不到,以後都不能抽,你得乖乖聽我的話,絕不能跟我對著干,你選什麽?」

    何授顯然是有些不能理解,兩個條件似乎太過天差地別,帶著蘇陌式的不可理喻。何授就慘白著臉努力思考,最後一隻手在他腦海里慢慢變成了一包包白色的粉末,另一隻手在腦海里幻化出蘇陌這兩個大大的加粗字。仿佛一格一格的慢鏡頭播放著拙劣的幻燈片。在那個名字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是摧枯拉朽土崩瓦解。

    蘇陌看著何授一臉思考「to be or not to be」的表情,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然後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哪只手都不選,只是濕漉漉地抱住了自己的腰,哪怕臉上冷汗流的阡陌縱橫淅瀝嘩啦,眼睛在汗水裡還是努力地睜開,睜得大大的,看著自己,說:「我選蘇陌。」

    蘇陌愣了一下,然後伸出袖子幫他把汗都擦了,把他拉了出去,說:「你媽會擔心的,我們出去吧。」

    何授此時還不知道,那隻空蕩蕩的手裡,握了一個很不得了的東西。

    蘇陌曾經決定誰都不給了的……東西。

    何授那天的表現,也許真的比以前堅強一點點,汗照樣出,眼淚照樣在眼眶裡轉,身子照樣佝僂,手也還在抖,可嘴唇咬的死死的,一句都沒再說什麽,努力跟著他們到處走,甚至還能在該說話的時候應幾聲,雖然偶爾會不知所云回答得南轅北轍,也還算撐下來了。

    他母親那一次只是來城裡看看,看看就走,知道兒子沒事了,就得立刻往家趕,下午將女人送上火車的時候,何授痛得迷迷糊糊神智不清了,只能咬著牙朝女人努力地揮著手喊媽媽小心點,然後那些回憶里的泛黃照片在這一個瞬間重現光鮮,阡陌縱橫的角落裡,該開花的開花,該發芽的發芽,一片片花開如錦,一片片稻浪連天。

    蘇陌在後面扶著何授的肩膀,站得直直的,然後在看不到那個女人後,在耳邊聽不到車輪聲後,半摟著何授的肩膀,把那個將自己的唇咬得血跡斑斑的可憐蟲緊緊攙扶著,伸手攔車,準備打道回府。何授腦子在那一刻已經不是很清明了,很長時間都保持著那個揮手的姿勢,嘴唇一張一合地喊媽媽,蘇陌在路人詫異的目光中用自己的背部擋下探詢的目光,把何授護得死死的,然後塞到車上,上車的時候,看到自己的肩膀被濡濕了一片,不知道是淚水還是汗水。

    蘇陌一邊對司機飛快地說了地址,一邊小聲地對何授說:「吶,你做的很好,你今天表現得非常好。」

    那些話慢慢地飄進何授耳朵里,何授眼睛眨了很久,似乎終於聽見了,然後蠟黃的眼窩和蒼白的面頰共同營造了一個虛弱的笑容,在陽光下突兀地顯現,連笑容都是可憐巴巴地蔫著,氣息奄奄人命危淺,一碰就碎,得放在常溫下時常澆水有空施肥好生養著……

    也不知道養多久,才會見到他每天都這樣笑著……

    回到家裡,何授躺在床上,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了,瞳孔都是散的,身子時不時抽搐一下,後來實在累了,就躺在床上昏睡了一會,眼睛半閉著,鼻翼微微地翕張,大概是太久沒見陽光,皮膚呈現一種病態的白色,近乎可以看到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蘇陌在床邊守著,好不容易合了會眼,睡了半個多鍾,後來聽到耳邊微微有響動,很快驚醒過來。看到何授半撐起身子,面孔微微有些扭曲,眉頭皺得緊緊的,鬢角不停地出汗,頭髮都濕透了,粘在臉上。他咬著下唇,眼睛痛苦的睜著,一隻手用力擰著另一隻胳臂,狠狠擰著,擰出血印來,喉結微微抖動著。

    蘇陌看了心裡難過,上去把他兩隻手拽開,在懷裡抱緊了,何授在他懷裡輕微地掙扎,後來越來越大力,蘇陌硬是不放手,何授在他懷裡掙了幾下,看掙不開,就不用力了,只是後來突然就流下淚水,順著臉龐安靜地滑下。何授哽咽著說:「我真是混帳……可我真難受……蘇陌,我受不了了,疼……疼死了……我受不住。」

    蘇陌靜靜地聽著,似乎沒什麽反映,任由何授一滴一滴汗掉在自己身上,後來何授低低喊了一聲,然後張口咬在蘇陌肩膀上,蘇陌身子僵了一下,然後慢慢放鬆自己,摟得更緊了些,任他咬著,何授這個時候近乎痛得胡塗了,一口下去也分不清力度,很快就見了血,眼睛裡的淚不停地滴下去,順著弧度滑進傷口,鹹鹹的液體流進體內,比想像中的還要痛,內里外里的傷痛,都合成一股,都分不清是哪裡痛,誰在痛了,直到彼此的懷抱都被汗濕,不再溫暖了,仍沒有一個人放開手。

    不知道過了多久,何授鬆了口,牙上粘滿了血跡,眼睛紅著,滿臉淚水,也分不清是可憐還是可笑,就這樣深深印在蘇陌眼裡,何授哭著在床上往後爬開幾步,說:「你流血了,你……還是用繩子把我綁起來吧……我管不住自己的。」

    蘇陌像是聽不見一般,半個肩膀的白色襯衣都染成了紅色,表情還是那樣靜靜的,不驚不炸的,他慢慢露出一個笑,說:「怕什麽,你能忍,我為什麽不行?真沒出息。」那個笑容,何授很久以前見過,不是那種溫暖的笑,也不是那種自嘲的笑。

    而是挑高了眉眼,下顎微抬著,有一個優美的弧度,用眼角看著自己笑,笑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驕傲得不行,帥氣得不行。

    第二十二章

    放棄該放棄的叫做成長,放棄不該放棄的叫做無奈,不放棄該放棄的叫做無知,不放棄不該放棄的叫做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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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了那笑容,何授默默低了頭,慢慢躺倒在床上,把自己努力縮起來,縮了一會,乾脆拿被子蒙了臉,露出半邊紅透的耳根,說了聲:「給我講些什麽吧……」

    蘇陌頓了一下,那笑容慢慢淡了去,他問了一句:「你想聽什麽,我的初戀故事,還是苦難的奮鬥史?」

    何授顯然被說中了心事,結結巴巴地露出臉,猶豫著辯解說:「不,我……不是……」

    蘇陌輕輕拍了拍他的頭,有些漠然地說:「已經過去的事情為什麽要提呢,更何況我不想說。」

    何授哦了一聲,尷尬中也不知道該怎麽辦,蘇陌隨手拿起擱在床頭柜上的濕毛巾蓋在何授臉上,用力地擦了幾下,然後才看著狼狽不堪的何授說:「累了吧,今天好好睡一覺,明天大概會更難熬吧。」

    何授繼續應著,正準備把身子往床那邊挪一點,留個位子給蘇陌,突然發現蘇陌並沒有躺下來的意思,當下驚疑不定地看著蘇陌,下意識地伸出手拽著蘇陌衣角,問:「你要去哪裡?」

    蘇陌愣了一下,才笑著說:「我去洗個澡,你先睡。」何授這才放下心來,自己也覺得自己可笑,疑心一去,睡意如cháo水般捲來,不久便迷迷糊糊地墜入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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