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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1:21:21 作者: 眉如黛
手中拿了一個打火機,在黑暗而空曠的畫室里將打火機點燃,熄滅,然後,再次點燃。那個女人曾經說:「莫好一次買剛多。」是啊,買那個,他花了好多錢,也許這樣花下去,很快就會花完了,你說,他為什麽要買那麽多呢?
何授疲憊地笑,然後試著挪動身子,找到牆,把身子靠上去,從口袋裡拿出一根吸管,把粉末倒在一張錫箔紙上,學著戚慕商的樣子,用打火機在紙下點燃。在刺激的氣味下,他小聲地咳嗽著,然後安靜的把頭,更加地湊進那微弱的火光。
恨不得──狠狠地傷害自己,傷害自己,放棄自己──
你有沒有試過這種痛……
你懂不懂這種痛?
發現戚慕商出走是在第二天的中午,那時候何授剛剛睡醒,整個人昏昏沈沈的,像是在鍋里轉過幾圈又被撈出來,每一根神經都在痛苦地叫囂,每一塊肌肉都變得很痛,頭痛欲裂,心情莫名地處在一個極端暴躁的地步。
戚慕商留下來的便籤條就放在不遠處,上面寫著:抱歉,讓你看到了這樣的我。字跡清瘦,幾行字在便籤條上慢慢排開,孤零零的寂寞。旁邊放著一張畫展開幕的入場卷,時間離現在還有半個月。
何授不知道戚慕商是用什麽樣的心情,在重新獲得清醒後回憶昨天的一切,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每一道習慣了自己舔拭的傷口,在措不及防暴露人前的時候,是不是混雜著破裂時血淋淋的傷痛。戚慕商是那樣一個驕傲的人,何授不知道他曾經有多麽的驕傲,這樣一個容貌出眾、家境殷實、才華洋溢的人,當他在愛情面前一敗塗地,以為一無所有因而無所畏懼的時候,骨子裡刻滿的驕傲,又跳了出來,咬了他一口。
何授不知道他昨天是不是不應該衝進去,哪怕戚慕商在畫室里痛得翻滾,面容扭曲。
因為,畢竟,墮落是他一個人的選擇。不是為了博得同情,也不是單純的自暴自棄,只是無路可走了,絕望了,真的絕望了,所以就這樣了,只能這樣了。
不希望別人知道自己過得有多麽痛苦,習慣了自己默默地承受這些,哪怕那人渾然不覺,青雲直上,都是自己的選擇。
何授不知道戚慕商是不是跟自己想的一樣。這樣的愛一觸即破虛無縹緲。讓故事外的人一邊看,一邊不可遏制地笑,故事裡的人哭得淚流滿面,卻無人能懂。
有些人會有很多場粉紅色的故事,和不同的對象遊戲花間,同飲紅酒;有些人卻只能曾經滄海,曾經滄海,哪怕身邊過盡千帆。為什麽有些人可以在失戀過後瀟灑地揮手,為什麽有些人可以在揮手之後另結新歡,為什麽他們可以這樣,他卻只能離開,很有骨氣地離開,然後很沒骨氣地在離開後,躲起來哭……然後──這樣地糟蹋自己,這樣地糟蹋自己。
他什麽都不懂得說,連那句可憐的「我喜歡你」,說出來,都是期期艾艾,結結巴巴,他什麽都悶在肚子裡,還不懂表達,還不會說。
這樣怯弱而堅持的感情,說給誰聽。
畫展的那天,何授努力地想把自己收拾得精神一點,像不知道多久的那天,他三十歲生日的那個晚上。他努力地洗臉,甚至擦眼鏡,俗不可耐的紅色塑料小鏡子裡面的人,卻依然蠟黃著臉,蒼白著嘴,臉瘦了很多,身子也虛弱到了可憐的模樣,明明是以前的碼數,卻像是被樹枝撐起來一般的衣服,他只好把鏡子反扣在地上,然後用力捏紅了自己的臉,帶上錢,帶上鑰匙,甚至是充好電後重新開機的手機。
捏著入場卷的票,出了門。半個月,戚慕商一直都沒有回來。
畫展的規模很可觀,開在這個城市最熱鬧的一條街道上,因為開展第一天的票要價不菲的緣故,出現的都是一些似乎接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何授遞上票的時候,默默地忍受那幾道探尋的目光,然後沈默著進去。
何授不知道戚慕商幾時離開,他也不知道戚慕商現在去了哪裡,他不敢想。畫展果然依照戚慕商的安排擺放,很長的前廊,戚慕商那些用色深重、筆觸瘋狂的畫作被桎梏在玻璃後面,張牙舞爪地面對著每一個觀眾,越往後面,畫作的顏色越為鮮亮,明快,輕淡。走過前廊,就是那個圓形的正廳,狹窄陰暗的前廊正對著那幅巨大的畫作,站在前廊出口,像是掙扎著從地獄走了出來,還沒來得及吐出胸口的一口濁氣,就看到面前,那個沒有具體面貌的女神像,美麗的金色翅膀,像是隨時要從俯視著你的牆壁上衝下來的女神,就那樣看著,看看經歷了痛苦和沈重的觀眾。沒有面孔,那淡金色和白色的顏色,卻溫柔的像水一樣,寬恕著你,安慰著你。
何授聽到人群在他旁邊小聲地嘆息。這確實是絕妙的安排,被遺棄了的黑羊,沒有女神的幫助,哪怕再多的掙扎,終究沒有辦法重生。
他眨了眨眼睛,繼續往前走,裡面是一個很小的副展廳,戚慕商六幅小熊布偶的畫放在那裡,光暈普渡,塵埃蒸騰,畫布上是同樣一個有些陳舊了的布偶,被遺棄在不同背景的角落裡,皺著模糊不清的眉眼默默守候,什麽也不能說,什麽也不會說,就這麽安靜的,等待著。明明是很普通的布偶,明明是暖色系的色調,卻不知道為什麽,看了很想哭。
何授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展廳裡面還有兩個人,站在畫前安靜地看,一個是漂亮得像水晶一樣透明的女孩,另一個人他曾經很熟悉。何授的心似乎漏跳了一拍,然後轉身就跑,沒想到皮鞋踏在實木地板上會發出那樣響亮的聲音,讓那兩個人都回過頭來看他,何授逃跑的時候,驚懼地往後面掃了一眼,看到那個女孩安靜的流淚的面孔,更看到另一個人俊美面孔上的裂痕。
何授想,完了,他追過來了。
何授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現在虛弱得根本跑不快。多諷刺啊,從飛翔一般地跑,到乏力沈重地跑,再到現在跌跌撞撞地跑,也不過是幾個月的間隔。他跑過了展廳,跑出了展廳,利用熙熙攘攘的人群,往縱橫複雜的巷子裡逃跑,風呼啦啦地吹過來,可除了瑟瑟的入骨寒冷,就是無邊的寂寥蕭瑟,最後一重重冷汗濕透重衣,氣喘吁吁,無以為繼,連最後一分力氣都失去了,然後,靠著矮牆,跌坐下來,汗水順著眼角滑落臉旁,像淚水一樣冰冷咸澀。逃脫了嗎?逃脫了嗎?何授不住地想。
身後緊跟不舍的腳步聲在他逃跑進巷子的時候開始猶豫不決,那個人大概不知道要朝哪條路追去吧……何授想,放下了心,他找不到的。然後,他感覺到口袋裡手機開始震動,那首音樂肆無忌憚地響了起來,在空曠的巷子裡異常的清晰響亮。
不知道多久以前,有一個人把這個手機給他,跟他說:「你也喜歡這歌嗎?是馮洛最喜歡的曲子。with an orchid。」那是多久以前的故事?那個電話簿里只有一個號碼的手機,他像寶貝一樣收著,無論如何都不捨得丟。
何授花了很長的時間去傾聽這個遺忘了的音樂,直到腳步聲近得不能再近,他才明白過來什麽,然後手忙腳亂地去關手機,等到音樂戛然而止的時候,腳步聲也停了,何授呆呆地看著面前那雙鞋,愣了一回,然後把身子佝僂起來,捂住了臉。
在很長一段時間,何授都保持著那個姿勢,背後是冰冷的牆,坐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照不到太陽的角落裡孤獨徘徊的,低泣淺吟的只有空氣中蕭瑟的風。連骨子裡都感受到那至深的悲愴和無助的時候,何授覺得自己被別人拎著領子拽起來,全身的骨頭都冷得無處著力,然後歪歪斜斜地軟在那個人懷裡。他看著何授,突然嘆息了一聲,然後一隻手用力握著何授的雙手,試圖讓它們暖和一些,一隻手扶著何授的腰,和他只剩一把骨頭的軀體。
「你怎麽瘦成這個樣子?」蘇陌安靜了一會,放開何授的手,順著他的脊背向上遊走,把他的頭按在自己的肩窩裡,不一會,那裡的布料就濕透了。
何授嗚咽著說:「我一會就走……我很快就會走了。」何授其實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像被什麽燙到一樣,眼睛突然的酸了,他只是無比深刻的明白一件事情,這個男人於他,就像是蛇的七寸,鳥的尾翎,一碰就痛。他知道他應該走的,他到這個地步從來不是為了企求一聲悠長的嘆息,或者摸摸頭的撫慰,他不是要別人同情他,可憐他,所以他必須要走,一定要走。
蘇陌聽了他這句話,居然沒怎麽生氣,話也是溫溫和和吐出來的,他溫溫和和地說:「想都不要想。」剛說完,就發覺懷裡的人慢慢地僵在了那裡,他也不在意,繼續說:「我找了你好久……整個城市都翻遍了,還是找不到……你去了哪裡?」
何授悶悶地僵在那裡,並沒有回答,然後開始慢慢地掙扎,蘇陌總在他快掙開的時候,猛的用力,把他用力地按下去,一次又一次。何授很快就接近崩潰地想罵想喊,然而在抬頭的時候突然不敢喊了,蘇陌臉上平靜得一點表情都沒有。他見過蘇陌生氣的樣子,眼睛像冒出火來,眉毛也豎起來,整個人凶神惡煞的樣子,看一眼就怕,從沒有像現在這個樣子。
他突然明白蘇陌這一刻是在生氣的,也許他從沒有見過蘇陌這麽生氣過,像cháo汐一樣,來得如此沈默,直到大浪鋪天蓋地地打下來,被海水翻天覆地地包圍,才知道那是怎樣壓抑隱忍的怒火。何授不知道蘇陌為什麽生氣,可是等到蘇陌慢慢把臉轉過來,用眼睛盯著他看的時候,他卻怕得厲害,蘇陌那麽用力,手指都扣到他肉里了。
蘇陌大概也知道他怕了吧,那樣沈默而憤怒地看了他好一會,終於慢慢放鬆了手指的力度,嘆了一口氣,問他:「你到底去了哪裡?」
「我去找……一個親戚了。」何授小聲地回答。
蘇陌又問:「怎麽瘦成這個樣子?」
何授張了張嘴,然後低下頭去,說:「我,我沒有胃口,沒有好好吃飯。」
蘇陌哦了一聲,何授隨即感覺到手心拂過頭頂的溫度,他聽到蘇陌說:「那怎麽能行呢?」
他還沒來得及把那種突如其來的辛酸和澀澀的感動沈澱到骨子最深處去,就感覺到那隻溫暖的手再次用力地握住他的,蘇陌重複說:「一定要好好吃飯。」
何授在這個時候,聽到靈魂分裂成兩半,一半在盡情地哭,一半在肆意地唱。他無法分辨這叮囑到底有多少真情多少假意,卻在理智分辨出來,就已經被溫水一樣的無力感,把全身包裹得徹頭徹尾。所有最深的怯弱和無能在這一刻,像海底補償流一樣翻滾著湧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