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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1:21:21 作者: 眉如黛
    何授想,我曾以為我最擅長的就是等待,現在才知道我最不擅長的,才是等待。

    何授走累了,就靠在路邊的電話亭休息了一會,身上一身的水,不知道是汗水還是血水,濕漉漉的粘著背。何授突然記起來要打一個電話,摸了摸身上,並沒有散的,於是猶豫著把那部LG的手機拿出來,看到調到靜音的手機上有二十幾通未接電話,那是他電話簿裡面唯一的號碼。他愣了一會,才猶豫著忽略,給家裡的母親打了一個電話,在心裏面熟極而流的號碼,一個一個按下去,然後接通。

    「我是阿授。」何授對那邊說,小心地遣詞造句:「媽,我的宿舍……公司有新的員工要來,公司那邊的意見是要給我一個新的,要我把那個讓出來──是,是的,新的還要裝修,要過一段時候──我是想問──這邊,我記得不是還有一個什麽親戚嗎?我想問,能不能幫我聯繫一下,借住個──幾天?」

    何授的母親大概從沒有想過何授可能會撒謊,只是象徵性地抱怨了幾聲,然後又一副為兒子能分房的事情而高興不已的樣子。這樣也好,何授想,她沒發現,找房子的事情沒有一天搞定的例子,看房簽合同再少也要個把星期,錢再多也沒用──啊,所有的行李都不在了,要一樣一樣重新添置。現在他有錢了,終於有錢了。

    原來勇敢一次可以換到那麽多錢。像我這樣的人,我這樣無用的人,是不是已經很划算了呢?是不是要慶幸了呢?何授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把母親給的地址,在心上記下。他母親在那邊不停地嘮叨,從婚事到身體,從工作到學歷,然後說:「那什麽誰的,說起來也算是你表哥,原來家裡也有過錢的,跟我們誰都不待見的,後來破產了,那兒子原來拽慣了的,不愛讀書,玩……什麽藝術,現在還不是得跟我們一樣──老老實實地過日子啊?所以說──人啊──」

    何授忘了母親說了多久,之後在掛電話後愣了很久,終於撥通了那個電話。

    「餵……」

    「何授!你他媽的去哪了!你混帳是不是,立馬給我滾回來!」只是剛說一個字,那邊就是一連串的轟炸,粗言穢語,極不耐心,極端的──焦慮?

    「我現在很好……」

    「好個屁!你肋骨斷了知不知道,你在哪裡,立馬回來!不!你告訴我,我去接你,啊?」蘇陌在那邊自顧自的說,如果不打斷,也許他會一直說下去。何授突然有點想笑,原來他和母親一樣,都是這樣嘮叨的人。

    「我不會回來的。」何授平靜地告訴他這個事實。

    電話那頭頓了很久,突然像炸雷一樣暴吼出來:「不准!!我叫你回來聽見沒有,我回來發現你不見了,他媽找了多久你知道不!你做事的時候有沒有經過大腦!誰准你這樣胡鬧!」

    「我沒有胡鬧,我不是胡鬧。我……仔細想好了的。」何授想了想,很認真地說。他現在其實很高興──多好,終於可以這樣,告訴他自己的意見了,不用再在那人的氣勢前壓得死死的了,可以平等的對話,可以拒絕──不再結結巴巴,多好,多麽美好的感覺。「蘇陌。我只是想告訴你一聲,我……不會再纏著你了。我……也是人,也是……會受傷的。」

    我可以傷一次、兩次、三次,不在意。卻終究不能傷十次、百次、千次。我也是人,無論我再如何懦弱,無用,我也是人,C又如何,C才傷得更重,痛得更深。

    「不准!我說不準!」那邊又是一聲大吼,卻在短暫的停頓後,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像是想平息心中的怒火,然後慢慢放低了聲音,「何授,過去我是有些時候對你不好,可是你忘了嗎?我們那段日子,你做飯,我去買鹽、洗碗,一起到超市買菜,你回來,我不會再欺負你了……我們可以一直過那樣的日子。」

    「對不起。」何授老老實實地道歉,然後說:「可是,我無法騙自己了……我已經,不相信你了。嗯,祝賀你和……水水……嗯,恭喜。我不要說了,掛電話了。」

    何授說著,把手機撤離耳朵,電話那頭在手指按向掛斷鍵的幾秒鍾內發出了一連串瘋狂的咆哮,比上一次吼得都要大聲:「混帳!你這個混帳!娘娘腔!懦夫!你什麽都不知道,只是一個勁地逃!你上次也是這樣!這次也是!你什麽都不知道!這樣莫明其妙地消失,只知道逃!你只知道逃!從來不肯聽聽我的理由……」

    「水水回來了,不是嗎?」何授這樣說了一句,那邊突然安靜了下來。

    滴答,何授把電話掛斷。何授愣愣地看了一會手機,然後突然苦苦地笑出聲來。他想,我知道啊,我知道我是娘娘腔,我是懦夫……我早就知道了,為什麽即使再不相見,還要在最後的時間,聽到那個人那樣的折辱。

    何授屈起身子,把自己抱成一團,過了好久,才慢慢站起來,走向一個陌生的地址。

    前塵隔海,不如忘卻。

    第十五章

    只要幸福過一次。只要一次,就再也忘不了了。

    ────────

    「喝杯水吧。」何授對面的那個男人,因為事先打好了招呼,並沒有多少意外的表情,將一杯水放在幾個廢紙箱子壘成的茶几上。

    這是一間很大的屋子,廚房和客廳打通了,至少有百多平米的客廳,看上去異常的寬敞而空曠,沒有良好的採光,整個屋子昏暗凌亂得像遺棄的停車場,一盞昏黃的燈,在頭頂搖搖晃晃著。

    「正如你所知,我爸公司破產後,我名下的資產也被凍結,所幸終究留了一間房子。不在鬧市,我喜歡它的安靜。它有一間很大的地下室,我把它當作畫室,總是呆在那裡,上面這間,添置家具,購置燈具或是增添窗簾,你隨意。」

    何授愣了一下,搖了搖頭,對面那個男人,說是表哥,也許比他還要年輕幾歲,頭髮染成白色,似乎很久沒有處理過,夾雜著已經褪成本色的黑髮,一縷一縷,從白髮中露出身影,像是沒有梳過一樣,鬢角和顱頂的頭髮翹起,劉海很長,遮住疲憊的雙眼。消瘦的臉龐如同刀削,深刻而落魄。臉色是不正常的蒼白色,到了顴骨和眉骨的地方,白得幾乎泛了一點蒼黃的顏色,嘴唇也是蒼白的,泛著一點珍珠的光,只有到抿緊的唇線那裡,才勉強看到一絲凝重的血色。他甚至打了不少耳洞,分布在耳骨和耳垂,閃著暗淡的銀色光芒。

    何授移開眼睛,看到那個人瘦長的手,手指很長,安靜地放在膝蓋上。整個人漫不經心地靠著牆,坐在地上,暗淡的純棉T-shirt,衣角上面是各式各樣的油彩顏料,手卻是出奇乾淨,消瘦而蒼白。何授看著那個人赤著的腳,腳趾也很長,第二隻腳趾比大腳趾長一些,和記憶里的另一個人的腳,有些相像。

    他是落魄的,他是孤獨的,卻透著一點桀驁不馴的氣質。有時候氣質往往比長相更重要些,何況這人並不醜,何授不是很會分辨外表,但是被他劉海後面的點漆一樣安靜深邃的眼睛盯著,呼吸會微微一頓。何授想起自己曾經看不慣蘇陌的打扮,襯衣的扣子時常敞開三四個,看上去有些流里流氣的感覺。現在對比起來,蘇陌鴉羽一樣的頭髮,實在顯得正派多了。

    「慕商表哥,大概會打擾你幾天,承蒙關照了。」何授開口,在這個人面前勉強露出一個微笑。

    「你都三十了吧。連名帶姓地叫,不要像個娘們。」男人微微皺了皺眉頭,他的精神似乎總是不是很好,蒼白的,消瘦的,高大的骨頭架子幾乎消損成一把瘦長的枯骨。何授微微點了點頭,叫:「戚慕商。」

    從那天開始,何授就感覺自己的生活軌跡以至少是鈍角的幅度,偏離了原本的生活軌道。戚慕商的房子,正如他所說的,安靜,在市郊區安安靜靜的存在,只有晨光才會給這個老舊的屋子帶來一些新鮮的空氣和色彩。不用早起,不用熬夜,遠離喧囂,遠離鬧市。關了機的手機無法叫囂。何授花了一些時間去習慣這一切,剛開始總是一個覺睡到天蒙蒙亮就驚惶失措地起來,穿上衣服就要往單位趕,等到衝到門前的時候才醒悟過來,慢悠悠地折回,把外套脫了,蒙著被子再躺一會,把回憶慢慢過濾一遍,一直過濾到想明白為什麽會在這裡,然後再起來,把眼淚擦乾淨。

    這時候天往往已經大亮,於是再起來,拉一個布袋子出去採購,多買些青菜雞蛋什麽的,撒點鹽和油就是一頓飯,放在紙箱上面先涼著,然後開始掃地,拖地。這碩大無比的客廳其實比想像中還要亂,第一次打掃的時候,全是紙屑、垃圾和塑膠袋,甚至還有玻璃碎片和不要了的用來裝顏料的鐵桶,角落裡還有隨處亂丟的黑色內褲和發著異味的衣服,感覺是在一個工廠和男生宿舍裡面漫遊,等把地掃好拖乾淨的時候,飯大概已經不那麽燙了,於是走到房間那頭,跪在地板上,敲地下室的小鐵門,大概敲幾分鍾,門就會從裡面咯吱咯吱地推開。

    戚慕商還是那件衣服,不過水彩顏料已經在上面垢成了厚厚一層。他每次出來乾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手洗乾淨,洗得露出本色,然後勉強吃幾口飯,不多,就幾口。他消瘦而修長的手指拿著筷子的模樣其實很賞心悅目,吃飯的時候皺著眉頭像是在思考一道有關宇宙洪荒的哲學難題。或許真有什麽悲傷的浪漫這種氣質,在城市間突兀的存在。之後放下筷子,又下去了。何授每次都會想,如果他沒來,戚慕商大概是不會放心思在吃飯上的吧。他想起那些快要羽化登仙的人,斷絕五穀雜糧,也是這樣一副桀驁不馴,什麽都不放在眼裡的樣子。

    幾乎是從每一個下午開始,何授就有些無所事事了。他睡的地方是客廳最靠邊擺放的一張折迭床,翻身的時候總是咯吱咯吱想個不停。沒事做的時候,何授總是坐在上面,規規矩矩地開始坐著,腦子裡面什麽都不想,就是坐著發呆,他幾乎已經開始感覺到自己的腦細胞呈直線一般快速地死亡,死得徹底。腦袋一片空白,在空白中依然大塊大塊地剝落,剝落得千瘡百孔慘不忍睹,一切破碎和剝落又偏偏在安靜中緩慢進行,他有時候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剝落的是什麽,守候的是什麽,流淚是為什麽。

    就這樣發了很多天的呆,本來還要一直這樣發呆下去的。有一次戚慕商破天荒的主動從地下室裡面爬出來,看到何授大睜著眼睛安安靜靜的坐在床上,愣了一會,才叫醒了他,問他是不是無聊。何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麽發呆,於是只有搖頭。戚慕商看了何授好一會,才轉過身來,居然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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