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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1:21:21 作者: 眉如黛
    快把蘇陌逼瘋的不是那些難聽而笨拙的技巧或音色,而是何授的投入和執著。蘇陌心裡清楚何授要表演的是一個註定得不到讚賞的節目。那些人一個一個都是回鍋千百次的老油條,世故而混帳,哪裡會這樣輕輕鬆鬆的因為一段簡單的口琴曲而放過這個可憐蟲?

    蘇陌覺得心裡有些堵得慌,他的同情心一向不過剩,卻幾乎都給了這個木訥而懦弱的男人。那種從骨子裡滲出的心痛的感覺,幾乎讓他不敢再回到那個客廳。他是如此努力,只為了想準備一個稍微好一點的臨別節目,送給他六年來依然形同陌路的同事。

    只是因為自己說了一句那不是陷阱,他便真的以為不是。

    蘇陌難受地抱著頭。那個人幾乎像是個笨蛋,分不清兇手和幫凶。

    ─────────

    蘇陌在外面吹了一個晚上的風,第二天回來的時候,何授已經去了公司,留下早餐擺在桌上,拿碟子和碗罩在食物上,掀起來一看,猶有餘溫。

    開車去公司的時候,蘇陌難得的放慢了速度,把車窗搖下來,路邊的風景一幕幕地遊走,從容不迫。穿著涼鞋的小孩子們,在路邊騎著一輛輛鏽跡斑斑的單車,在隔著綠化帶的那頭橫衝直撞,路那邊搭建的塑料棚,晾滿了各式各樣的衣服,而輕薄的白色襯衣在單車飆過的時候,被帶起的風吹得不住招搖。

    蘇陌又想起何授那間可憐的房子。他一向不否認窮人有窮人的快樂,富人有富人的辛酸。可那個可憐的男人,在富人群中如履薄冰,在貧民群中依舊會瑟縮起肩膀,在風中看起來又單薄又消瘦。他想不出這樣的可憐蟲放在哪一片天空下,才能燦爛而無懼的微笑。想來想去,終究是沒有結果。蘇陌將酸痛的身子靠在真皮的椅背上,再把車窗關好。

    停好了車,蘇陌沒有花太多時間就找到了何授,他靠在辦公室不遠的安全門上,雙手緊張地握著口琴,看到蘇陌的時候,露出一個怯弱而艱難的微笑。何授說了一句:「你聽聽看……看看好不好?我,實在是……不敢進去。」

    蘇陌本來是很想拒絕的,他害怕看到昨天那蒼白的手指和汗涔涔的額角,可是猶豫到最後,還是輕聲應了。蘇陌苦惱地發現在這個人面前,他越來越無法拒絕──那人是如此艱難才敢提出一個請求,蘇陌無法想像何授在請求前,花了多少時間才鼓起勇氣,用了多少勇氣才脫口而出。

    何授似乎鬆了一口氣,他把口琴移到唇邊。蘇陌比他還要緊張,匆忙地閉上眼睛,下一秒,綿長的曲子就硬生生鑽入他的耳膜。蘇陌這個時候才知道昨天那些破碎的音符,連起來居然是一首《紅河谷》,事實上這首曲子在某種程度上就像《長亭送別》一樣,在今天聽起來多少有些陌生而可笑……可是那些綿長而執著的調子偏偏讓蘇陌覺得有些感動。確實存在一些曲子更適合用口琴吹奏,一如在沙漠裡的夕陽,粗糙與細膩共存,在血色殘陽里露出金屬般眩目的質地。

    蘇陌睜開眼睛,何授在他前面數尺的地方,低著頭,認真地吹著,平庸的面孔在垂首的時候,微顫的睫毛有一種天真的錯覺。蘇陌看著何授微微抿起的嘴巴,突然就很想親一下他,親額頭,或者是眼睛。

    第十三章

    等到何授吹完了,蘇陌才儘量誇張地表示認可,他大力點頭豎起麽指的時候,其實覺得自己的動作很傻。可何授卻似乎很受鼓舞。於是蘇陌繼續誇張大膽的一路演下去。也許即使何授吹得曲不成曲,調不成調,他也一樣會誇張地學著老外的模樣豎起僅有的兩個麽指,然後蹩腳地大喊:GOOD!VERY GOOD!!

    那個可憐蟲聽到鼓勵會很開心,這理由足夠了。

    何授似乎有了點自信,轉身進了辦公室,蘇陌站在門前不遠處,看見裡面坐著滿滿的人,露出各種各樣的笑臉。有人眼尖,一眼看到了蘇陌,有些忘形地大喊:「總裁,人家表演節目呢,你也來看看吧!」

    蘇陌下意識地去看何授,何授背對著他,站在辦公室中間,似乎光顧著緊張,並沒有轉過身來。於是蘇陌也走了進去,有人給他遞了一張椅子,他就坐了。蘇陌覺得在那各式各樣的笑臉里,自己比何授還要緊張。他覺得自己是瘋了才會進來,要全場去看這一場鬧劇,看那個會讓自己心痛的蠢貨,被身邊的人,盡情羞辱。

    而他從笑著和身邊的人打招呼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失去了挺身而出的資格,被自動規劃成這一撥看客,看著那個人站在中間燈下,毫不知情,徘徊踟躇。

    何授茫然地看著這邊,他也不知道自己要看誰,這麽多人,油光滿面,胭脂朱粉在燈下看上去都是白茫茫一片,晃來晃去晃個不停,所有人都在笑,低低的,高高的,還有禁錮在喉嚨里的笑聲,一下一下的猖狂抽搐,連帶著身子都顫抖的壓抑的笑。何授不知道他們為什麽笑,可他還是繼續了:「我……我準備了一個節目,我……」他說著拿出了他的口琴,「我為大家吹奏一曲……」

    何授的話被打斷了,主任站了出來,大聲地說:「那個,小何啊!我們已經幫你準備了一個,你照著演就好了!」

    何授聽到這句話嚇了一跳,只是潛意識地搖頭說:「不,我……我其它的,都……不會。」

    主任誇張的笑著,臉上的肥肉都在一抖一抖:「不要擔心嘛,只是……那個,詩朗誦,照著念就好,嗯?都最後一天了,可別掃什麽興致啊?」

    何授問了一句:「什麽……詩?」

    這時候,那些原本低下去的竊笑又慢慢地響了起來。主任說:「哈哈,這個是,他們小年輕找的,什麽……什麽司機?」

    那群人大聲地說:「馬雅可夫斯基!」

    主任笑著說:「就是那個什麽馬的詩,什麽,什麽,哦,穿著褲子的雲!」他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遞給何授,似乎想大笑著拍拍何授的肩膀,又似乎突然醒悟了什麽,連忙縮回了手。

    何授看著詩,突然慘白了臉,說:「我不讀。」

    那主任打了個哈哈,說:「好啊,你問問我們在這裡的任何一個人,不!你問問我們總裁,如果他同意了,你就不讀!」

    何授像是抓住了什麽稻糙一樣,乞求一般的四下環顧著,然後突然看到了蘇陌,於是用眼睛死死盯著他,無聲地乞求。周圍的一切,終於都不再搖晃了,清晰的,平常的,溫暖的,陽光溫暖的照著,何授努力地看著那人飛揚的眉梢和漆黑的眼睛,突然覺得不害怕了,他幾乎想挺起胸膛,嘴角幾乎想笑──這個人會幫他的,因為──因為他曾說,他喜歡……

    這個時候,蘇陌閉了一下眼睛,緊緊地閉了一下,然後張開眼睛,並不看前面,有些模糊地吐字,說:「那就讀吧……」

    世界在那一刻倒塌,片刻不停,破碎成一塊一塊的碎片。好不容易凝聚的景物在眼前轟轟烈烈地消失蹤跡,先是紅的一片海,再是黑的一片天,睜大了眼睛卻找不到燈塔,顧盼無援,獨守空城,力不能及。那天空都是在晃的,站都站不穩。

    事實上這衝擊只讓他搖晃了一小會,縱使千般不願,知覺還是一點點回復,首先是聲音,原來耳邊一波一波大海的濤聲,呼嘯的風聲,瘋狂的轟鳴逐漸褪去,伴隨而來的是另一種吶喊──相伴六年相依無事的同事們在這一刻放縱地笑喊:「讀!讀!讀啊!──哈──」

    何授守著自己模糊不清的視線,把它從人群中的那個身影上挪開,努力看著手中的字,一個一個把他們分解開來,字只是字,連不成詞,和不成句子,卻依舊能從紙上,跳出來咬人,一咬一塊肉,一咬一口血。何授覺得這一刻自己必須堅強一點,他曾經以為可以求助的人,在跳動的視線中和周圍扭曲的身影逐漸同化,原來他們才是同一國的。冰冷得如同一杯淋在頭上的酒,疏遠得如同記憶里每一個模糊不清的名字。

    何授在晃動的燈光中小聲地朗讀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把聲音從喉嚨里擠出來,覺得擠出來的字就不屬於自己了,它們和周圍的人一起在半空中縱聲大笑,等著結束那一刻鋪天蓋地地落下來,想砸他一個滿頭滿臉──不想說,可必須要說,說是輸,不說也是輸──他在一場他人的喜劇中滿身傷痛,卻不能走,卻不能哭。

    一個小丑哪裡能夠在華燈初上、萬眾矚目、歡笑如雷里,捨棄滿臉的油彩,聲嘶力竭的哭泣?

    他應該負責地演下去,不可以掃興。於是何授讀了,紙上短短一段字,讀出來已是過了千山萬水,回首百年身:「假如你們願意──我可以變成由於肉慾而發狂的人,──變換著自己的情調,像天空時晴時陰,──假如你們願意──我可以變成無可指摘的溫情的人,不是男人,而是穿褲子的雲……」

    何授讀完了,恍恍惚惚中看著周圍突然的安靜,停了一停,又讀了一遍末句:「不是男人,而是穿褲子的雲。」他想起那個QQ上擦肩而過的過客,他說:「什麽都行,可千萬別是C。」

    他都幾乎忘了,自己是sissy。他在別人的縱容下也算是盡情的蹦跳了一場,有一個大家都仰著看的人肯陪他走了一段,說不定算到最後還是自己占到了便宜。那麽,自己是不是應該在這裡,微笑著道謝,然後鞠躬,退場……

    何授想著,微微鞠了一躬,然後努力地站直身子,頭微微地仰起,眼淚無聲 地流下來。

    他是C,動不動就哭,試過在沒人的地方咬著被子哭,當眾抖著肩膀哭,在別人懷裡嗚嗚咽咽的哭,卻從來沒有試過這樣安靜地哭泣。不知道是什麽樣的絕望才會讓一個人在燈光下靜靜地流淚,淚痕滿臉,舊的在臉上幹了,又有新的滑過,靜靜的幹了又濕。不知道要受怎樣的傷,才會讓心裡一片荒蕪,寸糙不生,才會有這安靜的哭。

    然後他聽到了笑聲,比先前還要澎湃,幾乎要把他掀翻了,他在笑聲中逃離,一如逃命。

    蘇陌在何授逃離的時候轟然而醒,撞翻了椅子,撞倒了桌子,撞開了門,跌跌撞撞地追上去。他也不知道要去追什麽,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難過,為什麽會痛得無法呼吸。那個男人站在燈下,哭出兩行銀色的細線,那眼淚在燈光下一串一串像是透明,自己就覺得血液都悲傷得快凍住了。心裏面有什麽東西堵著堵著,要在心裏面扭動,要在靈魂裡面掙扎,要在每一塊皮膚裡面鑽出去,那意識如果真的可以鑽出去,大概會變成千千萬萬個正義的蒙面超人擋在那個男人的面前──每一個蒙面小超人都要喊一句:「這是我的人!我罩著他!」於是他心裏面也吶喊著千句萬句,可偏偏那時腳一步都動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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